蔚蓝深海(5)

5.

 

等到地段终于选好的时候,方木也拿到了执业资格,总算持证上岗。地方离市公安局和法院都不远,算是城市的中心地区,他仅有那点积蓄只够租很小一间,中间打个隔断,一边用来会客,一边咨询加办公,这就是所有了。对外他刻意没有强调“诊所”一词,毕竟大多数人还不愿意将心理问题视作病症,更不愿将自己视为病人。但说来也很无奈,他在办公室里坐着看了几天的书,顾客没等来一个,还是边平的电话给他这间小小的心理咨询所开了张。

 

两个人先后师从乔允平,算是个年纪差距不小的师兄弟关系,上回在局里开了讲座之后,边平隔三差五便问问他近况,也侧面证明了他早些时候跟方木打的招呼不全是客套。这回他也说得很直接——前阵子底下一个县级市出了警员自杀的案子,省厅很重视,开了一串会议后下了文件,督促各级单位加强心理疏导和心理干预。这两个词对于他们来说都不陌生,但说起实在的举措,局里先前的经验也不多,有关方面的专业人手也有限,这才找到了方木头上。

 

挂了电话,方木粗略计算了一下市局现有的人手,觉得单靠自己肯定忙不过来,便印了一套通行的测试题,交给市局心理小组的几个人分发下去。过了几天,测评一一收回,在他办公桌上摆了好几摞。他大略浏览了一下数据,依照得分范围分成几拨,再首先拣数据异常的细看,没曾想头一份翻开就瞧见了邰伟的名字。

 

他一看就是典型敷衍了事来的,除了名字、性别、年龄等写得尚算认真,测评中的所有选项他都极其随意地勾选了最好的那一个。方木看着表格上几乎连在一起的对勾,脑子里不由得浮现出他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这让他少有地想要发怒。他显然犯不着为此去和邰伟当面扯皮,但他这样的态度令他不悦也是真的。他想了一下,还是把测评扫描一份,发到了边平的邮箱里。

 

 

上楼之前邰伟猛抽了好几根烟,嘴里都冒出了苦味。边平没道理揪着他的小辫子不放,因而铁了心要跟自己过不去的,除了方木恐怕也没别人了。他又不是搞心理学的,没那么多词汇给自己的情绪状况下定义,想来想去横竖就是一个“烦”字——惦了三年的人,临在眼前却犹豫起来,倒还不如不见。

 

他没跟什么人提过从前的事,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边平。笑话,一个普通人脑子里存了这份念头,人家知道了都是要在背后指指点点的,他虽然不怕指指点点,但好歹要靠这身衣服生活,还有,还那套房子的房贷。因而别人都搞不明白他的别扭,其实也不是不可理解。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烟,靠在路边一棵行道树上,两眼只瞅着烟头的火星明明暗暗,结果猝不及防被路过的洒水车浇湿了半边身子。他正要发作,又忽然想起什么,脸上的表情一时间由阴转晴,摸了手机便按了串号码过去:

 

“哎边局啊,我得跟您请个假……嗨,不是,不是测评那事儿么,我这在路上都快到地方了,这一不小心给弄了一身水……对,就是那洒水车害的,上次都跟他们说过了把那音乐声调大点车速慢点,一个个还偏不听的,你看看——喂,喂?”

 

他满心欢喜想着总算找到溜号的借口,电话那头的边平却懒得跟他废话,撂下句“你自己跟人家说去”,就坚决果断地收了线。邰伟恼得想挥拳揍点什么东西出出气,可手边除了电线杆子就是树桩子,他实在犯不着靠自残行为表达愤怒,便将烟头扔下地,伸脚左碾两下右碾两下,碾得烟灰散了一片还不消气,硬是又狠狠跺了几脚,才把烟盒火机匆匆一收,硬着头皮走进了写字楼里。

 

 

办公室没有前台,方木听见敲门声,便起身过来开门。隔着一扇玻璃门,他看见对方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怔了一怔——他修短了头发,甚至连标志性的胡子都剃干净了。现在想来,上次见他的时候,他嘴边也就只有一点短短的胡茬,只是那时候他没把注意力放在这件事上。也对,他现在是坐办公室的领导了,领导哪有留胡子的呢?

 

他顿了一顿,将玻璃门向内拉开,小声说了句请进。邰伟带着半身水进来,站在门口看了他一眼,把受伤最为惨重的外套脱了下来抱着,又略微局促地在地垫上狠劲儿蹭了蹭鞋底。方木关上门,等他拾掇完了,才领着他往办公桌的方向走,从进门到各自坐下,两个人居然一路无话。

 

挪开即将挤满桌面的测评和报告,方木从抽屉里找了份空白的,连同桌上的钢笔一块推给他。“你重新写一份。”他说,看着对方眼也不眨地又将对勾连成了线,皱眉提醒,“请认真对待,如实作答——我这儿空白的还多着。”

 

笔尖猛地一顿,对面坐着的男人如他所料放慢了动作,皱着眉头将测评翻回第一页,老大不乐意地将之前胡乱勾画的选项一一改掉了。要是认真起来,这套测评少说也得做上个把钟头,他在桌对面闷着头苦思冥想,他就在这头看着剩余的测评写报告,等两个人终于都抬起头来,外头的天色已经由明转暗了。

 

邰伟把纸笔往他这边一推,自己往椅背上一靠,翻出了一下午振动不停的手机回复那些乱七八糟的短信去了;方木拿起测评看了会儿,眉毛却越皱越紧,眉心几乎拧成了个死疙瘩。

 

“你经常失眠?”他突然发问。

 

邰伟怔了怔,眼睛离开手机屏幕朝他望了过来。

 

“也不算吧。”他一边在脑子里拼命回想自己究竟选了哪个选项,一边敷衍地答,“就是偶尔,偶尔……”

 

话说出了口,方木却还直直地盯着他看,目光锐利,看得他不免有点心虚,又改口道:“唔,有时候会——”

 

方木仍然眼也不眨地盯着他。邰伟试着回瞪过去,半晌自己却先败下阵来,叹口气移开目光,把身体缩回座椅里。

 

“好好好,经常,经常行了吧,三天两头失眠,严重的时候靠安眠药才能睡。”

 

方木总算收回目光,开始在笔记本上书写什么。“你这样多久了?”他问。

 

邰伟老大爷似的瘫在扶手椅里头,抬眼看了看他。“……差不多三年了吧。”他答。

 

方木的笔尖顿了顿,又继续往下记录。“试过其他的方法么?”他边说边翻开手边一本书指给他看,“运动,音乐,饮食结构,或许都可以缓解。”

 

邰伟从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都是瞎扯,毛用处没有。”停了一下他又缓和措辞道:“也试过,还有什么催眠什么的。但是不成,做不来。”

 

方木也抬起眼睛:“为什么做不来?”

 

邰伟被他追问得有些烦躁,抓抓头胡乱答道:“什么为什么,做不来就是做不来呗,那医生非得扯什么信任不信任之类的,也不想想,这玩意儿本来就不是谁都能做成的。”

 

方木放下纸笔,坐直身体纠正道:“催眠确实是治疗失眠的一种方式,也确实与双方是否互相信任有关。”

 

这句话成功地噎住了邰伟,也让两个人看似渐趋正常的对话戛然而止了。邰伟把手机塞回口袋,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下坐姿,变换到目光刚好不必直接投向方木的角度。后者的手指轻轻点着桌面,过了会儿忽然说道:“你要不要试——”

 

话音吐了一半,邰伟却比他反应更快,唰地就站起了身。“我突然想起还有个会。”他边说,边抬脚往外走,头也不回地冲他抬了抬手示意道,“反正表填完了,就这么着吧,走了。”

 

方木也站起身来,嘴张了又合,到头来也没说出什么。

 

 

会当然是没有的,但邰伟通常不愿意早回家。“家”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栖身之所,所有功能局里基本都有可替代产品,只有那张床睡得比办公室的靠椅舒坦,值得他有所留恋。房子是早前买的,那时候两个人一块儿看了户型选了楼层,装修家具选了不少,却一个也没用上。首付不算多,但加上每月还贷,对他一个人来说已经不少,那时候他本可以退掉的,反正几千订金亏了本,也比扛二十年的债强;但他不知怎么的,硬是东拼西凑把个首付凑了出来。

 

局里几个熟悉些的副局长、处长们偶尔一起吃饭,他那间大房子时常成为众人开涮的由头,被拿来作为投资不灵眼光欠佳的反面典范。他也就笑呵呵地应,解释的话,他从来不说,也无甚必要。

 

也许是白天频繁地提起“失眠”对他形成了某种心理暗示,这天晚上他还真就失眠了,眼皮像是产生某种阻力,闭上了没多会就自动睁开,脑子里早该休息的机械反常地高速运转,组件因过热而使他烦躁不安。他辗转反侧,不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雨夜,还有今天他刚刚见过的人,面容重合,全无噪点。

 

医院的老熟人被他闹腾得烦了,只一次给他开两片安眠药,从不多给,说什么怕他那天真想不开睡死在自己屋里头,过了个把年月也没人察觉。他想想觉得有道理,就从不多要,偶尔实在清醒得可怕又必须休息时,才勉强吞半片下去。今天不巧,他的存货早前被扫荡干净了,最近忘了补充,他连个能借助的外力都没有,只能瞪着眼睛看天花板,看着看着,便觉得耳边响起水声,他陷在蔚蓝的海水里飘飘浮浮。浪头打来,他被暗流裹挟着下沉,越来越深,渐渐失去重量。

 

 

他醒的时候动作有点大,床头的闹钟跳动了一下,夜光的指针指向凌晨四点。准确来说,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真的睡着了,人在半梦半醒之间,总会不自主地放大所有恐惧。身体不听使唤,他抓过枕下的手机,条件反射一般输入一串号码,编辑短信按下发送,没多久便收到回信:“好。”

 

他愣了愣,点开自己的发件箱,这才看见自己发的是“我早上八点去找你”,而收件人的号码——是方木。

 

 

耳边又是水声。

 

不,是雨声——他在雨地里。

 

雨打在他的背后,他匍匐在地上。

 

头发沾了血污,挡住了他的眼睛,他看见急促的脚步带起的积水,看见有人在他不远处,躯体残破,血肉模糊。有人在尖叫,有枪声贴着他的耳边响起。他试图移动,却感觉不到自己的一半身体。

 

错了,都错了,他想。

 

他在哪儿呢?

 

他是否安全?

 

“他”是谁?

 

——他是重要的人,是可以用命来交换的人,是不能失去的人。

 

他要告诉他,错了,他们都错了。

 

再晚就来不及了。

 

他开始爬行,手指抠挖着泥土拖动身体。溅起的泥水糊住他的口鼻和耳朵,有人在放肆地大笑,他听不清。

 

每爬一寸,他就在心里念一遍,方木,方木。

 

人在没有知觉的时候,也可以靠一个名字保持清醒。

 

 

雨还在下着。

 

病房里很喧闹,尽管声响只有窗外的雨滴。他翻了个身,如愿从病床上跌落,软管连带着针头被扯落,静脉血顺着他的手背,从指尖一滴一滴地淌下来。

 

他佝偻着背,扶着墙,沿着入夜之后空无一人的走廊,缓慢又急迫地向外走去。

 

医院离学校不远,他的电话不通,短信没有回答。宿舍锁着门,窗户是黑的。图书馆的门卫正要锁门,他上前冲他比划,离开的学生们对他指指点点,小声地嘲笑他。操场的跑道和草皮都湿了,没有人在那里。教学楼熄了灯,大门已经锁上。再次折回宿舍,室友开了门,满脸惊诧地看着他,他看着屋里,床板空空,柜门大敞,书桌凌乱,看来走得匆忙。

 

他在校园里焦灼又盲目地游荡,晚归的学生们像看到鬼,惊恐地躲避他。他站在雨里,低头打量自己,洗得发白的病号服,湿透的绷带渗出的血迹,若非听见胸腔里的跳动,他大概不会以为自己是个活人。

 

他抓着他们问,你看到方木了吗?他这么高,头发这么长……

 

没有人理会他。

 

 

有人给他打了把伞。

 

他抬起头,看见同样浑身湿透的杜宇。男孩看着他,眼神里不少困惑,或者还有悲悯。他说:“我问了,如果他退学的话,教务处会有手续的。”

 

他看了看满是水汽的手表——离八点还有四个小时。

 

 

手机偶尔振动,传来的消息都是没有消息。

 

他似乎又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后腰被取出的子弹仿佛还在原处,阻隔他的神经,卡断他的控制。他麻木地坐在办公楼门前的台阶上,有雨水落在他脚边,渐渐汇成一道一道蜿蜒的河。

 

 

他坐了一晚,等了一晚。

 

早晨时杜宇来看他,替他去教务处问了情况,又把登记的表格拿给他。他眯着眼,看不清那一栏小小的签名,只听见他说:“教务处的老师说,方木跟着家里移民去美国了。”

 

他缓慢地抬起头。

 

杜宇迟疑了一下,接着说道:“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他看着他,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这时他甚至觉得,这个结果并不是最坏的——至少一晚的等待之后,是他平安的消息。

 

 

杜宇和他打了招呼就离开了。

 

他仍然坐在台阶上,有路过的学生看着他窃窃私语。雨没有停,他看着那些蜿蜒的河流,看着它们渐渐汇聚成深不见底的海,水从他的脚踝堆积,逐渐上涨,最后把他彻底淹没。

 

 

“邰伟!邰伟!”

 

隔着仿佛没有边际的海,有人在含糊地喊他。他猛地睁开眼睛,看见了方木的脸。

 

对方半蹲在他身前,一只手抓着他的胳膊,满头大汗地看着他。

 

“你总算醒了,”他心有余悸,“你睡了很久,我差点……差点叫不醒你。”

 

他眨眨眼,把模糊视线的水汽挤出眼角,木然地打量着这间整洁的办公室,躺椅的角度可能有些刁钻,他的后腰隐隐作痛起来。他用手撑住扶手,勉强站起了身,一阵晕眩使他轻微地踉跄了一下。但他没有停下,他略微佝偻着背,缓慢地往外走去,更像逃离,头也不回。

 

 

办公室里的方木几乎瘫坐在地,好半晌才平复了紊乱的心跳和呼吸。他垂下头,迅速地回忆了一遍这场不知是否成功了的催眠,还有男人梦里的样子。

 

他痛苦又压抑,身体时常神经质地痉挛挣动,却自始至终不发一语。他几次试图把他叫醒都不起作用,最后只得冒险直接唤他的名字,醒来的同时,对方的嘴唇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他知道,那个口型,只能是在念着自己。

 

长长呼了口气,他站起身,这才发觉他走时忘拿了外衣,车钥匙和手机都在内外口袋里。他抱着衣服下楼去追,熟悉的黑色大切还好好地停在楼下,唯独不见他的踪影。他前前后后找了半条街,也没什么头绪,只好摇了摇头,抱着衣服回到楼里;门外却忽然有个人影一闪,仅着单衣的男人脚步匆匆,一路拐进了某条僻静的小巷,才靠着粗糙的墙砖缓缓瘫坐下来。他用颤抖的手给自己点了支烟,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又慢慢低垂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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