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莫】匆匆(4)

4.


二十二岁的郝眉肯定不会想到,五年后的自己,面对着这样的境地,居然还能这么平静。


拎着行李箱从家里出来之前,他问郝兴国,当时给KO开出的条件是什么?他父亲沉默了很久才回答,说条件是那年春节让他回家——这样,他就能在首都机场,趁他转机的时候,远远地看上一眼。


他一直以为,那个人的大脑就像他敲下的每串代码一样,流畅、准确,又极富逻辑性,压根没道理去做任何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一天一天过来,他却逐渐意识到,在关于他的一切事情上,那个人的脑袋根本就是短路的——又或者说,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没有任何回报可言,他那么执拗地坚持着,只是为了他而已。


他打车到了机场,径直定了最快飞北京的机票,又打电话给于半珊,托他在大兴区那一片给他找间临时住的房子。后者一听这地方当然奇怪得不得了,可郝眉也没法告诉他实情,便开玩笑拿房租便宜之类的借口先搪塞了过去。等到坐上飞机,他却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已经早就飞走了,关于那个人的事情像开了闸的洪水似的,只消片刻便将他彻底淹没了。



临走前一天,郝眉严肃地对KO说:“明天不要来送我。”


KO点点头算是应了。


以他的脾气,但凡能不劳他一开金口的,他一概不说;话语之中有什么没说明的,他也一概不问。郝眉最清楚他闷葫芦似的性格,反正他从不嫌自己话多,该说不该说的,他大多都一并说了。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站在那里,嘴唇抖抖索索了半天,却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的确,现在也不是什么适合促膝长谈的时候——时近午夜,街道两旁冷冷清清,故障的路灯忽明忽暗,积雪没过了脚背,一踩就是一个深坑。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又看看对方的,然后抬起头来,伸手把他头顶和身上的积雪全都拨掉,又左右晃晃身体,像只小动物似的甩了甩头,抖落几片雪花。


“那我走了。”他拎起行李箱的拉杆,垂着头小声咕哝。


KO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和平日一样淡淡地回答:“嗯。”


——然后他就真的走了,拎着大包小包和沉重的行李箱,穿过白花花的积雪和静谧的街道,在街边等待寥寥的出租车,载着他到父母的住处。出租车的一侧车窗恰好坏了,冷风飕飕地顺着合不拢的缝隙往里灌着,冻得他脸上冰凉一片,甚至不记得自己最后究竟哭了没有。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忍不住在想,如果那天,那个人开口要他留下,他会不会真的动摇。而这个问题的答案,虽然不曾说破,却早就藏在他的心里了。也许,当时不要他去送自己,也是因为他害怕自己在最后一刹那会后悔,把那些所有的条件和承诺都抛掉,然后不顾一切地跟他去浪迹天涯吧。


但这种念头虽然很美好,到头来却还是小孩子的幻想而已。



肖奈和微微的婚礼后不久,郝家父母对儿子的住处进行了一次突然袭击。有些事情,身为电脑高手的两人或许可以通过代码改写,但生活中的细节却逃不过父母的眼睛。在一番激烈的争执之后,郝家父母拟出了一个协定,送他去美国念管理,念完之后就在当地找工作,连读书带工作满共五年之内赚够了一千万,回来继承家里的公司,再去谈感情的问题。对于这个要求,郝家父母说明,只有证明了在没有任何帮助的情况下还能养活自己,他俩才敢让儿子去闯这个瞧不见尽头的火坑,而不是眼睁睁看着他懵懵懂懂地便往下跳。而郝眉虽然也知道继承家里的公司是早晚的事情,但突然这么凭空冒出来这一份不平等合约,他几乎都要被气得炸毛。可是,留给他生气的时间不多,四人会谈后的转天早上,郝眉除工资卡以外的所有银行卡就全被冻结,一翻抽屉,连房产证也被爸妈在昨晚偷偷收走了。他原本心想,反正自己和KO也算是财政独立,又不是靠着爸妈的接济才能在北京生活,房子没了他俩换个地方再租就是。但转念一想,这样一来他跟家里就划清了界限,两个人就算再怎么甜蜜恩爱,终究也还是畏畏缩缩见不得人,还时不时要面临父母的围追堵截,简直活得如同过街老鼠一般,不由就有些犹豫了。


小的时候爸妈常跟他说,男孩子活着,就是要争一口气,如果没尝试过就先低头认输,是非常可耻的事情。但他又不敢去想——五年,五年对他来说,简直遥远得像是一世纪一样。没有人知道五年会改变多少东西,连他自己,对自己的感情都几乎没有信心,更别提去猜测KO会变成什么样子了。会不会,等到五年之后,他答应父母的事都做到了,却和KO再也回不去了?


他任性地请了一天假,坐在沙发上发呆。KO下了班回来,却一声不吭地帮他收拾起行李。郝眉远远地看着他忙进忙出的样子,又瞧着自己的背包和行李箱渐渐被填得满满当当,心里忽然涌上没来由的凄凉,好像是KO上赶着要送他走一样。他跳下沙发噔噔两步跑过去,原本想发个少爷脾气把箱子掀翻,可踢了一脚下去,箱子不摇不晃,他的脚趾头却疼得要断掉了。他抱着脚哎呦哎呦地嚷着,KO听见响动,从屋里出来看他,他趁机扑了个满怀上去,像只树袋熊似的缠住了他。


“我不想走。”他抱着对方的脖子闷闷地咕哝。


KO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自己身上挪了下来。


“你应该觉得幸运的。”他认真地说道,“有父母在,多好。”


郝眉想起他家里的状况,抿了抿嘴没再说话。KO看他不闹了,又回屋里给他一件件收拾衣服去,可没过多久,一双手却从旁边直插过来,硬生生把他挤到了一边去。


“我自己来。”娃娃脸的男孩耷拉着嘴角,眼睛却睁得圆溜溜的,“我又不是小孩子。”



于是,在他自己都没想明白这个决定的对错,和可能带来的后果的时候,他就已经稀里糊涂地跟KO告了别,连夜提着箱子到父母住的酒店去,匆匆签了那份合约,然后搭转天早上最早的一班飞机回了东北老家。距美国高校春季学期开学的日子不远了,他只好一边委托中介先着手申请的事宜,一边忙着准备托福和GMAT。虽然到家的当天父母就强迫他把手机里的电话和信息都删光了,但只要手机跟电脑在手,他就能想到办法偷偷摸摸地跟KO联系上;可临出国之前,他的手机和电脑都被没收,美国那边又专门请了人在住处盯着他,他无处下手,和国内的联络慢慢也就彻底断了。


离了KO和KO的食物,他简直觉得天都要塌了。他吃不惯学校的食堂和外面的中餐厅,也不喜欢家里阿姨做饭的口味,研一的时候瘦了一大圈,人都快要脱形了。第二年,他渐渐适应了这边的生活节奏,课程安排上也有了些空闲,他就买了些食材器具,在家里自个儿琢磨,产出的菜品起初相当无法直视,后来竟也慢慢像了样子。毕业那年,他四处奔波了很久,才凭着自己这几年攒下的生活费和打工赚来的钱租了一个临街的店面,又拉到一些投资,在学校附近开了家中餐馆。本着精益求精的原则,他把相当一部分钱都用在了聘用厨师和研究菜品上,而地道的中国味道,也引来了众多留学生、在美华人和外国友人的欢迎,一年过去,分店就开遍了半个美国,等到第五年的时候,“鱼餐厅”的名字已经是远近闻名,加拿大的第一家、第二家分店也紧接着开张了。


餐厅刚开业时,郝眉还会整日整日地守在厨房,亲自下厨炒菜;后来生意越来越好,他自己又分身乏术,便都交给了厨师运作。但聘用厨师时,不管是哪个菜系的,他都有一个雷打不动的原则——那就是,菜的口味像不像KO,或者说,有没有比他做的更好吃一点。他总是想,两个人在一起也好、不在一起也好,这么多年下来,他的确没有为他做过什么事情;但如果能让这样的美味被更多人品尝到,他想,他应该也会很高兴的。



现在,他看着舷窗外越来越近的街道和灯火,想着此刻不知在哪个角落的他,默默地握紧拳头。


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放手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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