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但乔燃原本的计划没能达成——因为方茴回来了。

 

她的出现，不但将他心中的一汪死水唤醒，也使他多年的心事再也无法隐藏。他多想让几人的友谊仍像当年那样坚不可摧，但事实却是它早已经分崩离析，难以修复了。作为一个成年人，他远比当年那个青涩的男孩更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但这并不代表那些痛苦与折磨就不会变本加厉。那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尝试着将精力更多地放在工作上，努力压缩着空白的每分每秒，以减少自己被情绪掌控的任何可能，生活也基本成为两点一线，连吃饭都靠外卖解决。终于有天，他跟科主任一起下班时，在停车场注意到了周遭洁净如新的车子和自己这辆满身尘土的鲜明对比，一时间不由得有些窘迫，科主任看见了，也打趣他，说他最近一定是太刻苦工作了，要他劳逸结合，适当休息。乔燃觉得这话有些道理；他看了看表，见时间还早，便跟科主任打了个招呼先行离开，直奔那家熟悉的洗车行。

 

他开到地方时大概是七点多，说晚倒也不算太晚，只是一眼扫过去，工作间里却没见着高迈的身影。他找前台接待的小姑娘问了问，后者冲里屋喊了两声，才有人含糊地应了一嗓子。紧接着，高迈端着盒饭匆匆从屋里蹿了出来，他身上仍是穿着那天的校服，两边腮帮被食物塞得满满的，嘴边还沾了点儿米粒，看上去有点滑稽得可爱；他看见乔燃，先是愣了一下，拨拉着米饭的筷子和咀嚼着的嘴都停下动作，然后便反应过来，赶忙将盒饭的盖子扣好放到一边的架子上，又用衣袖抹了抹嘴，这才向他走过来，冲他咧嘴笑道：“乔大夫，好久没来啦。”

 

“是啊。”乔燃点点头，“最近太忙了。”语罢他把车钥匙递给高迈，自己顺手拉了一把椅子，在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说道：“我没什么事，今天就看你干活吧。”

 

高迈应了一声，便利索地接过了钥匙。

 

 

坐着干看的人显然比动手干活的人更容易无聊一些。乔燃瞅了几次手机，也没看到短信或是来电，心里失落之余，又觉得这念头简直魔怔，便摇摇头将它塞回了口袋。不经意间，他眼角余光瞧见高迈随手放在架子上的饭盒没扣严实，盖子正半开着，便起身过去想给他重新盖好，动作之间眼睛低头一瞧，恰巧看见了泡沫盒子里装着的半盒米饭，还有没吃完的一点白菜跟豆芽。他转头看了一眼高迈忙碌的背影，又回忆了一下几年前，跟他差不多年纪时的自己，心想别说一盒，就这么点饭菜两三盒都填不饱他的肚子。但他只是悄无声息地将盒盖扣好，便又坐了回去。等到高迈忙得差不多，乔燃便照例跟着他去前台签单；这一次，他见老徐不在，签名之前便转头征询似的看了他一眼，但男孩儿只是仰着脸冲他笑，其他的什么都没有说。

 

签完单回去开车的时候，高迈瞧见空空如也的架子，一头雾水地回身问道：“我的饭去哪啦？”

 

工作间里这时候没人，他呆呆地拧着脖子望向身后，也不知道到底在跟谁说话。乔燃听见他的声音，从车窗里探出头向他望了一眼，高迈看看他，又挠挠头，自说自话似的笑道：“可能是被谁当垃圾收走了……算啦，算啦。”

 

他一边说着，一边却有些沮丧似的垂下了头，两手合起来搓了搓，便转身要往里屋走。乔燃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是怎么想的，可能是觉得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在长身体不该饿肚子吧——反正，他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叫住了他。高迈闻声愣了愣，但仍是一溜小跑到他车窗边上，微微歪着脑袋，睁大眼睛一脸紧张地看他。乔燃看他这表情，估计他是以为车子出了什么问题才这么紧张，便笑道：“怎么办，我突然觉得好饿啊，不过一个人吃饭又太无聊了，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帮个忙，陪我吃顿饭啊？”

 

高迈先是一愣，又急忙摆手，可摆了两下，估摸着是又想起了对方是说请他帮忙来着，便窘迫地将手放了下来。乔燃看他的反应，心里只觉得有趣得要命，正想接着说什么的时候，老徐却叼着烟从门外进来了，他便借机冲他挥了挥手，招呼道：“老徐，你的徒弟借我一下！”

 

老徐也不问什么事，就大方地把手一抬给高迈放了假。乔燃道了声谢，又看了看高迈，后者脸上却还是那副有些紧张和窘迫的表情，也不知道到底是在不安什么。但他终究没有开口拒绝——他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又认真地把衣服上的灰拍干净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

 

 

乔燃想着他既然是从深圳来的，那找家粤菜总不会错，便领着他进了附近一家小有名气的茶餐厅，选了几样招牌的茶点和海鲜，又把菜单递给高迈。后者揪着菜单的边，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才很小声地开口点了份蛋炒饭，又偷偷摸摸地抬眼看了看乔燃的表情。乔燃没再说什么，只又多给他点了杯牛奶，就把服务员打发走了。接着，他收回目光，打量着坐在他对面的男孩——他很端正地坐着，两只手都放在腿上，脑袋却稍微垂着，显然是在躲他的眼光。他也怕自己的注视会让对方不舒服，便微微侧过了一点身体，把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移开。从车上一直到店里，他们居然没怎么说过话，偶尔气氛实在尴尬了，乔燃被迫问上一两句，高迈也就跟着说上一两个单音节。前者是觉得，他们还远远没到可以无话不谈的地步，问题太多实在太不合适；后者则是一直在紧张着什么，又生怕他看出来似的。这种气氛，直到上菜才开始有所缓解：男孩也的确是饿坏了，盘子里的炒饭三口两口就被他打扫了一大半，但桌上的其余菜肴茶点，他却一筷子也不动。乔燃还以为他是不好意思，便每样都给他夹了一筷子，后者含着满嘴食物给他道了声谢，可是等到夹过来的菜都吃完之后，他还是完全不动筷子。乔燃拿他没办法，便两眼盯住了他的盘子，瞧见哪样少了，就再给他夹上一点。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他看男孩脸上的表情放松了点，又觉得一晚上什么也不说委实尴尬，便开口问道：“你一直在这工作？”

 

高迈冷不丁被他这么一问，脸上的表情有点发怔，咀嚼的动作也跟着停下了。他伸长脖子，咽下嘴里的食物，又用手背抹了抹嘴，才答道：“啊，也，也不是，最近……最近才过来。”

 

乔燃想起那天晚上男孩拦住自己时的表情，心里大概明白了几分。他点点头，又问道：“那你找到你的那个朋友了吗？”

 

高迈拿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他很快地摇了摇头，又继续猛扒盘子里的炒饭。

 

 

结账的时候，高迈也没开口跟他客气，只是在服务员拿着小票过来的时候摸出来了一个本子，把数额和日期都记了下来。等到乔燃刷完了卡，服务员拿着POS机离开之后，他才鼓足勇气抬起头来，认真地跟他说道：“我，我剩下的钱还要撑过这个月，所以现在不能把饭钱还你……但是我都记好了，下个月发工资的时候，我一定会还的。”

 

他边说，边把本子举起来给他看。乔燃看了看本子上歪歪扭扭写着的日期和金额，又看看对面一脸严肃的男孩，无奈地笑出了声。

 

“是我硬要你陪我吃饭的，哪有让你掏钱的道理？”他说完这话，稍微停顿了一下，又紧接着道，“干我们这行的，吃饭按点是不太可能了，黑白颠倒也是常事儿。但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不喜欢一个人吃饭，要是非得一个人来，那我宁可饿着肚子。要不这样，我雇你专职陪吃，虽然没工资，但饭钱我就承包了。你觉得呢？”

 

高迈愣愣地看着他，大概是被他左一下右一下地给绕晕了。乔燃阴谋得逞，便趁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把他从椅子上拉了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道：“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男孩这才回过神来，答道：“就住在店那边。”

 

乔燃没听清他的话：“你住店里？”

 

“不是……也算是吧。”高迈挠了挠头，“店后头刚好是个工地，我就……在工棚里租了张床先住着。”

 

乔燃的脚步慢了一点：“还在找那个人？”

 

高迈也跟着他慢下来。他偏过头，看了看对方的侧脸，又点点头道：“嗯。他跟你……特别像。”

 

“我知道。”不然怎么会认错人呢。乔燃从衣服口袋里摸了车钥匙出来，一边开了车门，一边说道，“看来是个不错的人。”

 

高迈闻言笑了一下，眼睛闪闪发亮。

 

 

往后一阵子，乔燃三不五时便来找高迈吃饭，不过，考虑到男孩的自尊心，他总算没再带他去过什么高档的大饭店——有时候就是路边小店里的一碗拉面或是盖饭，他也照样吃得津津有味。一来二去，两个人渐渐熟络了些，乔燃便时常给他讲点工作上遇到的趣事，或者是自己以前的经历。起初高迈只是认真地听，后来也慢慢愿意说些自己的事情了，乔燃这才知道他就是为了找那个人才一路从深圳跑来北京。种种细节，他不便多问，只知道那个人帮了他不少，他想要当面感谢人家，又没有丝毫头绪，便托了人在网上查找，没曾想却误打误撞找上了跟那人长得一模一样的乔燃。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这么问他。

 

高迈想了想回答：“我想先攒一阵子路费，再到别的地方找找看。”

 

乔燃大概能理解他的执拗，却又不太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急着找到那人不可。于是，他斟酌了一下措辞，又说道：“其实，找人这件事也急不得，没准什么时候，他就忽然出现了呢。”

 

而高迈摇摇头说：“我等不及。”

 

 

可能是因为总是什么都不说的缘故，乔燃反而对高迈非常好奇，不管是他一直在找的那个人，还是他过去的事情，都极大地引起了他探寻的心理。但在跟男孩面对面交流时，他又非常小心，生怕自己哪句话不合适触痛他的神经，或者是让他对他产生戒备心理。他总觉得高迈不太像是苦着长大的，虽然现在看起来黑瘦了点，但眼里总是干干净净的，笑起来也是一片阳光灿烂，要不是身上总穿着那件旧校服，大概很难会有人把这样的脸跟他的生活联系到一起。可是，他究竟为什么会莫名产生这种消失已久的好奇心，他自己却一直想不明白。

 

这天，乔燃照例开车来了店里，听前台姑娘说高迈正在办公室里教老徐的儿子写数学题，便悄悄溜了进去，打算一探究竟。他放轻动作和脚步，慢慢推开屋门，又挪到两人身后，瞧见桌上摊着的是几本初中奥数题，他匆匆扫了几眼，便忍不住在偷偷咋舌，心想现在的孩子真是不容易，课业压力大不说，这些课外的题目还有越来越难的趋势，好些题目都需要高中甚至大学的一些公式才能解开。他一边看，一边努力地调动了一下那些尘封已久的知识试图解答，高迈却对此相当熟练，每一题稍作思考，就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最简单的解法。乔燃默默看了一会儿，见这一章题差不多做完了，便轻轻地咳了一声。

 

高迈闻声转过头来，惊讶地看着他：“咦，乔大夫，你什么时候来的？”

 

乔燃笑道：“来了一会儿了，看见你们这么专注，没敢打扰。”

 

高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抱歉啊，让你等这么久。”他挽了挽衣袖，又指了指另一本习题，对书桌前的男孩说道：“这几道也可以套用刚才的公式做，你试试看，不会的话，我等下再来教你。”语罢他抬脚就要往门外走，乔燃却伸手拉住了他胳膊：“活我交给别人做了，没办法，今天做了一天手术，什么都没吃，现在好饿啊。”

 

高迈一听连忙急道：“一天不吃饭怎么行啊？我这应该还有点饼干之类的，我去给你找……”

 

他边说边反手拉住了乔燃的衣袖往外走，后者看他满脸写着的都是实实在在的焦急，脸上忍不住笑，心里又觉得很暖，便拍拍他的手示意他停下，说道：“饼干恐怕填不饱我这个无底洞一样的胃，刚好我听说这附近有家海鲜粥很不错，要不你陪我去尝尝？”

 

高迈愣了下，有点为难地看着他：“小磊还等着我教他数学题……”

 

乔燃竖起一根手指，一本正经地冲他表态道：“我去找他借人，保证一个小时就把你还回来。”语罢他还真的扭头就要往办公室走。高迈只好无奈地拉住他，他脸上不知为什么有点可疑的红色，眼睛骨碌碌往左转转，又滴溜溜往右转转，还是点点头答应了。

 

 

不过今晚老天爷可能存心不给乔燃面子——两个人一路看着导航走到地方，餐馆却大门紧闭，上贴一张纸条，说是老板家有急事，今日歇业一天。乔燃大受打击，平日里他对食物没什么要求，今天难得做了功课想跟风追求一下美食，却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害得他半点食欲都没有了。两个人在附近又转了一阵，也实在没找到什么入眼的地方，便索性一人抱了一桶泡面，还有火腿肠卤蛋之类的东西回来，并排坐在店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开吃。

 

太久没有吃过泡面的结果，就是乔燃错误地估计了酱料的辣度——这才几口下去，他就已经辣得嘴里嘶嘶抽气，脸上涕泗横流了。高迈一边吃着自己那碗，一边把脸藏在盖子后面偷偷笑他，但他扬起的眼角早就将他出卖了。乔燃此时也顾不上管他是不是在笑话自己，只想着赶快把这一碗糟心的玩意儿解决掉，便一面拿纸巾擦着头上的汗，一边埋头苦吃；而高迈看着对方被辣得满脸通红还要憋气猛吃的样子，笑容却渐渐收了起来，脸上浮现出一个像是陷入回忆的神情。

 

“我爸跟你一样。”他忽然说道，“明明不能吃辣，还总爱逞强，结果常常被辣得很惨。”

 

乔燃趁着换气的间隙口齿不清地接道：“那你一定得提醒你爸，让他避开这个口味，实在辣得太惨绝人寰了。”

 

“我也想啊。”高迈把他手里那张皱皱巴巴的纸巾接过来，又递过去新的一张，平静地说道，“要是他还在的话，我一定会告诉他的。”

 

乔燃停下咀嚼的动作，扭头看他。

 

高迈对他笑笑，转回头看着前方。他放下手里的面碗，两手抱住膝盖，左手又捏了捏右手的食指，才低声说道：“我家里没人了，这两年，一直都是自己过。”

 

乔燃也放下了面碗。他抹了抹嘴，大致算了一下男孩的年纪，问道：“那你……没再上学？”

 

高迈摇摇头：“那时候正好高三，就没再念了。反正……考上了也读不起。”

 

“哦……”乔燃应了一声，却又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接才好了。他停顿了一会儿，又琢磨了一下刚才的对话，还是开口道了个歉给他，“对不起，我不该这么问的。”

 

“没关系。”高迈又笑了，两边嘴角很自然地扬起来，眉梢眼角也跟着微微上挑，看得出是发自内心，“虽然想起来还是有点遗憾，但现在已经没那么难受了。这样的生活，以前可能压根不敢想，但其实慢慢也就习惯了。说起来，那时候我还很想学医来着，觉得医生是救死扶伤的人，特别伟大。”

 

前半句话乔燃还一脸认真地听着，听到后半句话，他就忍不住破了功，唉声叹气地对他挥了挥手，抱怨道：“跟你说，我学医之前也这么觉得，但工作了之后才知道，救死扶伤的时候少，大部分时间都是跟琐事打交道，把人磨得脾气都没了。”

 

高迈被他一脸苦相的样子逗乐了，他扑哧一笑，说道：“乔大夫，哪有你这么评价自己职业的。”

 

乔燃望向前方，只得无奈地苦笑：“因为这是事实啊。对了，叫我乔燃吧，在医院外头还被叫大夫，总觉得下一秒又要上手术台了。”

 

高迈笑着点点头：“好。乔燃——”

 

他一边笑，一边拖长了语调念他的名字，被唤到的人则应声转过头来，却恰好对上了男孩笑得弯弯的眉眼，路灯昏黄的光线从他头顶上落下来，明明是夜晚，他却像颗星星似的发着微光。

 

 

那天晚上，乔燃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犹豫了很久，还是拨通了那个号码。

 

“喂，妈，是我。”

 

“最近不忙，都挺好的。”

 

“也没什么，就是想问您个事儿。”

 

“……我以前，有没有去过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