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莫衍生/荞麦】不再让你孤单(4)

4.

 

虽然手术刀使得风生水起,但乔燃也和普通人一样有不擅长的事情。

 

比如说谎。

 

但人生在世,怎么都不可能活得像一张白纸,有时环境所迫,他便只好打个哈哈或是点头摇头了事,大多时候都不肯让瞎话直接从自己嘴里冒出来。但这次是个例外——那句谎话像根离弦的箭似的,几乎没过脑子,就径直从舌尖飞了出去。

 

那天,他把病倒的方茴接回家来,白天医院的琐事和心爱的女人加在一块,让他临到半夜才想起来这天是三十,而他早就答应过高迈要带他来家里一起过年。他看了看表,又摸了摸女孩滚烫的额头,最终还是没有出门——高迈也不是小孩子了,总不会傻到一直等着他吧?再者,他们一直没有互留手机号码,相互有什么变动也不好知会,这一点他应该是理解的。

 

他照顾了方茴一个晚上,转天起来,又忙忙碌碌地张罗了些饭菜,两个人看着春晚的重播,总算是补上了落下的年夜饭。女孩平日里一向话少,这天竟难得愿意跟他聊上几句,乔燃也就乐得陪她聊天,一晃中午头就过去了。毕竟还是病人,又刚退了烧,精神头不是太好,他便哄着方茴去了屋里休息,自己在沙发上小憩了片刻,又忽然被一个模模糊糊的梦惊醒。

 

说来也是怪事,那些人和事在梦里都再清晰不过,可只要一睁眼就全想不起,只依稀记得他在跟什么人说话,手里拿着一串东西,稍微一动就响得叮叮铃铃。他坐起来,看着静音的电视里开始重播第二遍的春晚,还有沥水架上摞着的晚盘,还是决定跑一趟超市,再去高迈那里看看。

 

他并不确定和对方愈发频繁的接触是不是一件好事——毕竟在他眼里,自己就跟他要找的那个人一模一样,他成天在他眼前晃悠,不是让他更急着要去找人么?再说了,他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怎么看待他这个人——每次跟他说话,男孩儿都有些畏畏缩缩的,总喜欢垂着脑袋跟眼睛,磕磕绊绊地讲话,不知道是太紧张还是太小心翼翼。一次两次,他还以为他是有些怕生,三次四次,他就真的说不好了。没准儿他自己就是让他紧张的源头,要是离得远一点,兴许他还会自在一些。

 

纠结归纠结,既然都跑出来了,他索性就多买了些东西,满满地提了两大包到店里。头次跟高迈一起吃饭过后,他就发觉男孩儿大概是有些洁癖之类的习惯,所以后来一起出去吃饭时他都刻意各点各的,或是跟服务员多要一双公筷;但像火锅这种,两双筷子夹来夹去他估计怎么都受不了,但专门多整一双筷子又太疏离,反正他不怎么饿,就坐在桌对面那张冷冰冰硬邦邦的床板上,专心致志地给他夹菜。这屋子本身就是个临时搭建的板房,一群都不怎么讲究的大男人住在一起,环境脏乱不说,还夏无空调冬没暖气,不是火炉就是冰窖。他穿着羽绒服坐在屋里,冲着煮锅的脖子跟脸还有点热度,腰腿以下没多会儿就冻得隐隐有点发麻了。他瞅着男孩身上那件万年不变的校服跟里面领口开线的毛衣,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情绪,就一声不响地往锅里添东西。他对面的人吃得狼吞虎咽,蘸料都沾上了鼻尖,看他夹了菜过来,却还无知无觉地抬头,咧嘴冲他笑了笑,眉眼跟着弯起来,衬得整张小脸都亮晶晶的。

 

他这时才想起,虽然总有些畏畏缩缩,但男孩大部分时候的确都是笑着的——不管是单子被老徐抢走的时候,还是干活累得满头大汗的时候,甚至是偶尔几次被刻薄的主顾刁难的时候——他总是在笑,实实在在地笑,嘴角咧得高高的,眉眼弯弯,像是自带什么光环一样。他像高迈这么大的时候,估计已经成天愁眉苦脸了,今天要发愁背不完的书,明天要担心考不完的题,虽说都是些脑力劳动,远比不得他这么辛苦,却像个小老头似的总是唉声叹气。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些好奇高迈遇见的那个人了,那个和他长着差不多的脸,却能让对方惦念至今的人,想必也一定是个不寻常的人物吧。

 

但不管他想了什么,想了多久——当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响起,他看见方茴发来的简短的道谢与告别时,便几乎条件反射般地从床板上站了起来,脱口而出了那句谎话。

 

这句谎话,在高迈第一次说因为医院忙理解他的时候就涌到了嘴边,可明明都已经被他吞回了肚里,却又在这时候不假思索地冒了出来。所幸男孩并未察觉——可话一出口,他便再掩饰不住,只好匆匆跟他告别,姿态狼狈得简直像是落荒而逃。撒谎的滋味实在太不好受,尤其是对上他真诚的目光的时候,他更觉得罪恶感呈几何倍地增加,却独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平平常常地把真相告诉他。

 

我真的没去过深圳吗?——或者说,我真的不是那个人吗?

 

现在,当他坐在病床边上,看着男孩昏睡的脸,想着母亲电话里笃定的回答之时,这个念头就突如其来地钻进了脑子里。

 

 

他估计已经硬扛了好几天,扁桃体肿得像桃核似的,退烧针打完没几个钟头就又烧起来。乔燃一边翻着血常规的检验单,一边想着自己昨天为什么一点都没有发觉:明明那时候他脸上就已经红扑扑的,嘴唇却白得没有血色,一看就不是正常的状态。可能归根究底,还是与方茴有关吧——这么多年过去,只要一遇到关于她的事情,他就又变成当年那个寡言又懵懂的少年,但再怎么假装平静,都藏不住底下那颗因她而汹涌跌宕的心。

 

回过神来,他把注意力集中到化验单上,除了明显的炎症以外,高迈还有些贫血,刚才检验科的同事还专门过来,建议他转天早上再带着高迈去做个系统的检查。作为医生,自然是有责任基于科学的检验结果分析病因,但想想他在洗车行里看见的那半盒米饭和白菜豆芽,鬼都能猜到他贫血的缘由。他看了看表,又看了看半空的吊瓶,然后戳开手机上的外卖软件,预订了两份饺子让早上送来。

 

毕竟是忙了一整个白天,坐了没多会他就有些扛不住,勉强挣扎了一阵后还是打起了瞌睡,醒过来才看见点滴瓶早就空了,软管里都回了血。他急忙按了呼叫铃,又把滴速调到最低,耳朵却听见观察室外头满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喊声,担架车的轮子哗啦啦地响,却一直没有护士过来。急诊科本来就缺人手,有时顾不过来也能理解,见此情形,他也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亲自动手给他拔了针头,又腾了另一只过来按住针眼。

 

跟他的模样比起来,男孩这双手实在跟他的年纪大不相符,可能与从事的工作有关,他手上生了好些冻疮,关节处也有大大小小不少冻裂的口子。他握着对方的手出神,嘴唇不由自主地抿起又松开,轻轻地啧了一声,病床上的人却跟着眉头一跳,迷迷糊糊地张开了眼。

 

“妈,我头疼……”半梦半醒的男孩沙哑地咕哝。

 

乔燃听着自己忽然多出来的称呼,好笑之余又不由得有点心酸,便轻轻笑了一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高迈这才算完全醒过来,一看是他,惊讶之余也不由得有些尴尬,但再想说什么,声音却嘶哑得厉害,连说了几遍都没说出完整的话来。乔燃松开按着针眼的手指看了看,见胶布底下没什么血迹了,便放开他的手起身道:“待在这儿别动,我去接点水过来。”

 

 

高迈皱着眉头连灌了两大杯水下去,看上去才总算好过了点。乔燃又给他量了次体温,看时间还早,就让他再睡一会,可他却一个劲儿地在床上翻来覆去,眼睛一会儿睁开看看他一会又闭上,好半晌才在被子里小声道:“头疼,睡不着……”

 

乔燃默默地伸了手过去,贴在他额角慢慢揉着。高迈看着他,眼睛眨巴两下,又瞄瞄墙上的挂钟,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可以回去吗?”

 

乔燃顿了一下回答:“早上还有个检查,做完再走。”

 

他手下的小脑袋闻言轻微地哆嗦了一下,被子里继而又冒出个含糊的声音:“那你就一晚上都不能睡觉了。”

 

乔燃勾勾嘴角:“习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次瞅着他的一双眼珠骨碌碌转了两圈,被子也跟着往下落了点,总算把男孩的下半张脸露了出来。他微微歪过一点头,眼里亮晶晶的,满是期待地看着他问道:“你能不能给我讲个故事?小时候我生病,一听故事就睡着了,我睡着了,你就能休息了。”

 

“讲故事?”乔燃愣了下,可任凭他在脑子里怎么搜刮,也没找到多少除医疗术语以外的词汇,更别提讲故事了。他想了想,自己这么些年平淡无奇地过来,大概也只有在日本留学的经历勉强还算有些趣味,便挑了其中一些讲给他听。虽然观察室里头只有他们两个,但他说话的声线仍然压得很低,语调也格外轻柔,倒显得这里不是医院,而是暖洋洋的卧房一样。高迈起初还睁着眼认真听着,听到些有趣的情节还跟着笑一笑,后来就开始眼皮打架,但故事偏又正讲到有趣的地方,他就半睁半闭着眼,扯着他的衣袖,嘟嘟囔囔地说要听完故事再睡。乔燃忍俊不禁,便由着他拽住自己的衣袖,另一只手轻轻地给他扯了扯被角。故事是讲不完了,但男孩似乎还没睡熟,揪着他的手指头一抖一抖,嘴里嘀嘀咕咕,说着没声响的话。于是他从椅子上起身,转而坐到床头,一面慢慢地给他按着额角,一面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旋律舒缓的歌。但歌词才念过了几句,本该熟睡过去的男孩却忽然睁大双眼,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满脸震惊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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