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莫衍生/荞麦】不再让你孤单(6)

6.

 

那整个晚上,他都像是灵魂出窍了一样。眼前的影像和之后的记忆仿佛都蒙着一层化不开的雾气,所有动作声响似乎也都不是自己所为,反倒更像是浮于半空,在远远地望着另一个人的躯壳一般。

 

上一次看见这么多血,是在陈浩然的身上——前一刻还气势汹汹地要把罗小列揍扁的男孩就那么从楼上摔了下来,血从他的鼻子和嘴里,还有不知什么地方没完没了地往外流,停不下去,也收不回来。而这次,那些殷红的液体就直直地落在他脸上,顺着他的额头、眼皮、鼻梁往下流,有一些滴在乔燃刚买给他的那件新衣服上,另外一些流进了嘴角,味道像是铁锈,又腥又涩。有人喊他的名字要他快走,可他的四肢不听使唤,怎么也没法动弹;然后,额头上的刀子移开了,但他又看见有个人似乎被那群壮汉团团围住了,恍惚间他看不清具体的景象,只感觉那人像是在被殴打,便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又扑进人群里头。他几乎全凭本能在挥拳头,时时扑空,又时时挨揍,身边却一直有人拉着他,那只手满是鲜血,掌心的皮肉都翻开了,可每次他快要被打得站不起来的时候,却又总能看见那只手和它的主人一起挡在他前头。后来,保安和警察赶来把扭打成一团的众人拉开,而他往地上一倒,意识再度回到身体的时候,人已经在手术室门口坐着了。

 

他的额头撞破了口子,虽然面积不大不需缝针,但此时此刻,他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到敷料底下的皮肤一跳一跳地发疼;不过这些都不是最痛的,最痛的是,当他努力地去回忆刚才的场景,在模糊又破碎的景象里捕捉到乔燃的手的时候——尽管他根本没有看清伤口,也不知道究竟伤到了什么程度,可只要一想起,他的心脏就像是被狠狠刺了一下,疼得他想缩起身体,甚至连身上大大小小受了多少伤,也都暂时忘掉了。

 

明明已经决定不要再亏欠任何人的自己,现在又背上了一项最为沉重的债务。欠父母半辈子的养育之恩,他只能用下辈子孝敬;欠那个人雪中送炭的情,他四处寻找也只不过为当面道一声谢而已。可他活了二十年,却从没人告诉过他,要是欠了一个人一条命,要用多久才还得清。

 

他仰头靠住背后的墙壁,手术室门上的灯光在他的视线里摇动斑驳,时聚时散。

 

 

临近清晨的时候,那扇门才终于打开了。

 

乔燃是自己走出来的;他虽然清醒着,脸色却很是苍白,神情也有些委顿憔悴。高迈没敢看他的右手,只凑过去搀住了他左边胳膊,听他跟后面出来的一群医生护士说了些话,又把他们提到的一些注意事项全都记在了心里。直到一个护士过来,领着他俩往病房去,他才敢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对方没有转头看他,口中却轻声问道:“害怕吗?”

 

高迈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怕。”

 

他没说出口的是,我怕的是你为我受伤——但乔燃却忽然接道:“我也怕。”

 

高迈愣了一下,一时间他还以为自己把心里话说出了口,两眼忍不住瞪大,直直地瞅着他。但乔燃只是平视着前方,始终没有正面看他一眼。是自己想多了吧——面对那样的情景,害怕是人之常情,绝不会跟他有什么关系的。他悄悄地深呼了一口长气,收回停留在他脸侧的眼光,搀着他胳膊的手掌却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一点。

 

 

等到了病房,又配合警察做完了笔录,外头的天色已几乎大亮了。高迈本想留在这里陪他,乔燃却坚决要打发他回家休息,无奈之下,他只好回家一趟取了些日常用品和换洗衣服,顺带弄了点吃的,但也没敢多待,收拾好了就又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可一进病房门,他却被里头的阵势吓了一跳,来看乔燃的人在他床边围了整整两层,年纪看着都跟自己没差多少,但不少人胸前的名牌上都已经写着主治医生了。高迈瞅着这一屋子白花花的有点眼晕,又实在觉得没地下脚,便只得站在门口,听着这群学生乔老师前乔老师后,一会儿抱怨效率低下的安保部门,一会感叹现在的工作环境,更有甚者索性顺带吐起了苦水,说以前都知道儿科累产科苦,干急诊的没活路,现在连外科医生都成了高危职业,以后日子怎么过?而乔燃起初没怎么说话,听到屋里的话题渐渐开始有跑偏的迹象了,才适时地开口纠正几句,言辞却很是温和,甚至其中还夹杂了一两个笑话,逗得学生们前仰后合。隔着人群,高迈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只是听着他柔和的语调,嘴角就忍不住跟着弯起来。此时,乔燃也注意到了站在门口的他,便侧过身体,从人群的空隙里冲他招了招手,又对众人介绍道:“我弟弟。”

 

高迈只好对着一片看向他的眼睛们腼腆地笑笑,拎着行李袋和饭盒钻过人群,将东西在床头柜上放下,然后靠在窗户边上继续认真听讲。从这个角度,他很清楚地看到了对方的右手——打着厚厚的石膏,手指蜷曲着,几乎一动也没动过。他盯着那只手看了一会儿,脑子里全不知在想些什么,心口却越来越闷越来越疼,便拎起了床头柜边上的暖水壶,潦草地撂下句去打水,就又从人堆里挤了出去。

 

再回来的时候屋里的人群已经散去,乔燃靠坐在床头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高迈轻手轻脚地进屋放下暖瓶,可还是把他吵醒,这使得他愧疚万分,急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吵醒你了。”

 

乔燃摇摇头表示没关系,下一秒却又用手挡着嘴,含蓄地打了个哈欠。高迈倒了杯水递给他,见他眼窝青黑,很是疲倦的样子,便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一直没休息?”

 

乔燃用左手接过水杯,苦笑道:“我倒是想,谁叫有人不让我休息。”他看了看屋门,又继续说道,“刚才走的是第三拨人,都是我以前带过的学生,或者现在的实习生……不过跟他们说话还算自在,要三拨人都是领导,那这一上午可就太难熬了。”

 

他话音刚落,外头便很应景地传来了敲门声。高迈过去开了屋门,见来人是昨晚手术的主刀医生,便要开口问些状况,乔燃却起身冲他示意道:“你歇着,我去跟他谈就行了。”

 

高迈连忙过来要扶他,而对方笑笑拍开他的手道:“手伤了而已,又不是腿断了,紧张什么?”

 

是,看起来他确实没有什么紧张的必要——主刀医生跟乔燃很是相熟,往后差不多每天都来探望,科主任和院里的其他领导也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次,一个个都关切的很。可每到他们说话的时候,乔燃就会找个理由把他从病房里支开,或者索性自己去办公室跟他们聊,反正横竖就是不让他听到。他从来不跟他说具体的情况,伤口多深严不严重要多久才能恢复他一概不知,最重要的——他以后还能不能拿起手术刀,他也完全没法知道。他猜对方是害怕自己担心自责来的,但乔燃不会明白的是,他越是什么都不说,他心里就越不是滋味,连带着还时常涌上一些可怕的猜想,把他所有的思绪全都打乱,搅合得他不得安宁。

 

即便什么话也没听到过,但总有些改变隐藏不了——没有人来探望的时候,他偶尔会看见乔燃坐着发呆,或者拿着手机发呆,脸上的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没有事发生的样子。病房的窗户原本冲着院里,是个采光好又僻静的位置,可有时他却非要跑到另一头的窗户跟前,盯着楼底下那群医闹和大大小小的横幅出神。高迈偶然间看到过几次新闻,也听护士们悄悄议论过,说这件事情按正常流程,原本应该当作纠纷处理的,但因为当时两方都动了手,家属又找了各种媒体渠道引导舆论,搞得院方现在反而落了下风,还惊动了卫计委的领导,光大小会议都不知道开了多少回。他想乔燃虽然不说,但心里应该也承受着很大的压力,他更不能在这时候添麻烦,便将所有问题都一股脑咽回了肚子里。

 

 

才住了不到一个星期,乔燃就急急忙忙地出院了。

 

以他现在的状况,开车是肯定办不到了,但不知为什么,他每天从早到晚仍是几乎不见踪影。高迈有几次在家门口或是店里远远看见他,对方都走得脚下生风,好像有什么很着急的事要去做一样。再后来的某一天,他在店门口看见了他跟一个女孩儿在说话——那姑娘眉眼如画,长发飘飘,说话的语气跟乔燃看她的眼神一样温柔。而那天他好像也格外高兴似的,不但破天荒地早早回家跟他一起吃了晚饭,还神神秘秘地跟他透露了一点自己准备已久的大计划,说如果一切顺利,没准这石膏拆掉之前,高迈就能瞧见他的嫂子了。

 

后者听了这话,嘴上说着一连串的恭喜,心里却默默想着,既然嫂子都要来了,那他从这儿搬走,恐怕也是早晚的事情。

 

他觉得,以乔燃的条件,上学的时候怎么都该是校草级别的人物,而堂堂的校草,跟一个温柔恬静,又干净漂亮的女孩子在一起,应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另外,也许是风俗不同的缘故,深圳那边的男孩子成家都要早一些,像乔燃这种三十出头还单身的情况,真是很少见了。还有,他的手恢复起来估计还要一阵子,如果是女孩子来照顾的话,应该怎么都会比他这个大老爷们更细心吧?而且,有喜欢的人在身边,心情也会跟着好起来,心情好了,不就恢复得更快了吗?

他想了一大串,觉得每个观点都非常有道理,但每一个好像又都些不对。哪里不对,他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心里不舒服,可为什么会不舒服,他不敢想,也答不出。

 

 

一连几天,他都会在下了班之后跑去网吧,浏览附近几个小城市的招工信息和房租均价。他仔细考虑过了,北上广深这种大城市的物价,对他而言还是太沉重了些,要单靠着每个月剩下的那一点点工资去攒上网雇黑客的钱,那恐怕到他死的时候都不一定够;而二三线城市的工资水平虽然不一定有大城市高,但好歹吃穿用度能节省不少,他再勤快一点,怎么说都要比在北京宽裕一些。几度盘算之后,他打定主意,等乔燃带着女朋友回来,他就暂时离开北京,到附近的一个小城市去。

 

但今天有些奇怪——平日里,不管再怎么忙碌,乔燃都从来不会彻夜不归,实在有事要半夜才能回来,也总会提前给他打个电话。可今天晚上他起夜的时候,却见对方屋里空无一人,枕头和被子也仍然整齐地叠着,全然不像是被人动过的样子。他起初还想着,没准是和女朋友出去过夜了呢?现在家里有他这么个外人,人家小情侣可能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腻歪。但他躺回床上,烙饼似的翻了几个身,又越想越觉得不对,如果是和女朋友出去,不说给他打个电话,发个短信他应该还是抽得出空的吧?而且他手还伤着,做那事好像也不太方便……突然不见踪影,会不会是在医院遇到什么麻烦了,或者是……又被那群医闹为难了?

 

想到这里,他急忙从床上跳起来,飞快地拨了他的手机号码,但听筒对面只有关机的提示语音传来。他不死心地又拨了几遍,终于还是匆匆套了衣服裤子,抓着钱包手机和钥匙跑出了门。

 

他先去了店里,在外头绕了一圈没瞧见什么异样,就又跑去医院,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比较淡定地问了一圈,但住院部和急诊科的医生护士也都说没看见他。从医院里出来,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一点儿都不了解乔燃——除了他三十二岁是个外科医生开家4S店有套房子以外,其他任何能帮他在这个时候联系到对方的信息,他一个都不知道。可话说回来,朋友、家人,这些隐私的事情,又凭什么要让他知晓呢?他不过就是和对方稍微有点交情的一个雇员而已,生活阶层天差地别,能住在这么好的地方,是因为人家可怜他,他倒好,这才尝了几天甜头,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那将来是不是人家结婚了,他还要从棺材里爬出来去凑个热闹?

 

他一边控诉着自己,一边愈发坚定了要离开的打算。但联系不上也找不到乔燃,他怎么也没法安心,便想着再去店里看一眼,要是没什么发现,他就回家等着,没准过会儿他就回来了呢。

 

但这次,他却发现店里的一扇侧门虚掩着,锁只是轻轻搭上了,门把手一按就开,而他上回过来的时候居然没有发觉。他唯恐店里进了贼,便放轻脚步压低呼吸走进去,瞅了瞅几个办公室和财务室的状况,看屋里不像是被翻动过的样子,才稍微松了口气,可不经意间却又瞥见某扇屋门底下,似乎正有些亮光从门缝里透出来。

 

他记得这个房间——前段日子乔燃好像总在里面鼓捣些什么,神神秘秘的,弄得大家很是好奇,可屋门上又加了锁,除了他自己谁都进不去。他思考了一下,还是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手掌握住门把一按——门居然开了!

 

推开门的瞬间,灯光便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害他一时间睁不开眼睛,好半晌才慢慢适应。可看清屋内一众物什的瞬间,他却也同时呆住了——屋里全都是画,大大小小,色调各异的画,而画里全都是同一个女孩,低头微笑着的、在操场上奔跑着的、背过身向前走的、还有站在一簇一簇的丁香花底下的——无一例外全部是同一个人,而且……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正是他前些天在店门口看到的那个人。

 

他呆呆地把头转来转去,因这么多精致的、满含情意的画作而震撼,又忍不住微微颤栗;一时间,他也忘了顾及脚下,一步迈出去,便踩到了什么东西,自己一个踉跄不说,还使得脚边的东西纷纷滚动起来,在寂静的屋子里制造出了很大的声响。他注意到地上散落着不少空酒瓶和易拉罐,屋里也有很浓重的酒气;同时,屋子的角落里似乎传来了什么声音,他抬头望过去,这才惊骇地发现乔燃竟躺在角落的地上,身边的空瓶子东倒西歪,摞得简直像小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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