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莫衍生/荞麦】不再让你孤单(8)

8.

 

高迈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他揉着眼睛,循着香气打开房门,见乔燃正单手抱了一摞外卖盒子,整个人摇摇晃晃地往餐厅走,便急忙过去要接,对方却冲他努了努嘴道:“先把拖鞋穿上。”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又看了看门口的鞋柜,这才想起从昨晚到现在自己一直都是赤着脚的。他尴尬地小跑两步过去穿了鞋子,又把外卖盒抱过来放上餐桌,才假装不经意地问道:“你的手还好吧?”

 

乔燃轻轻动了两下手腕给他看:“没事。你看,都快好了。”

 

又骗我。高迈在心里嘀咕,伤筋动骨还要一百天呢,他又不是不知道。他边想,边抬头看了看乔燃的表情,本想多问他两句昨天的事,但又什么都没说出口。

 

饿了一个晚上,两个人互相都能听见对方肚子的叫声了。可乔燃的左手还没到能熟练使用筷子的地步,他点菜时也没意识到这个问题,结果面对着一桌子细细长长的青菜、土豆丝、和红烧鱼之类不好用勺子解决的食物,他一下就有些犯了难。高迈给他夹了几筷子菜,看他窘迫的样子,便端了盘子说去厨房重新切一下;可乔燃的倔脾气却偏偏在这时候窜了上来,说什么也不肯承认自己败在两根木条之下,非要在今天就用左手学会使用筷子不可。高迈没有办法,只好把自己的筷子换到左手,像模像样地给他比划了几下。

 

到底是眼尖的外科医生,乔燃一眼就看出来他这两下远比一般人要熟练得多:“你是左撇子?”

 

高迈挠了挠头,解释道:“也不算吧,小时候就被我妈硬掰过来了。”

 

“唔。”乔燃学着他的样子动了动手指头,却越看越觉得自己像是在抽鸡爪疯,指间那两根木头好不容易才颤巍巍地挑起来一撮儿青菜,然而还没回到碗里,就落在了桌上。高迈看着他灰败的脸色噗嗤笑出了声,他站起身来,走到对方身后,自然而然地伸手覆在了他左手手背上,把那几根状况狰狞的手指头掰回了正确的位置。乔燃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高迈却忽然像触电似的收回了手,干咳了两声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

 

“还是……先用着勺子吧。”他扒了口米饭,含含糊糊地说道,“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乔燃叹了口气,像是全然没注意到男孩烧得通红的脸:“好吧。”

 

 

两个人谁也没有再提过那天的事情。高迈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外人,没资格对乔燃的生活指手画脚,但他知道这并不代表这些事情就都结束了。他仍然会听见乔燃在电话里跟人激烈地争执,仍然会在电视上看到那件事情的后续报道,也仍然会注意到对方时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发呆。他好像不再去医院上班了,每天白天也不知道在家里做些什么,可被他看到的还是那副春风化雨的样子,瞧不出一点儿破绽。如此过了几天,他回家时瞧见对方像是正要出门,便顺口多问了一句,哪知道乔燃支吾半天,居然说自己想去喝酒。高迈一听就急了,两手大张往门前一拦,凶巴巴地说道:“不许去!”

 

乔燃尴尬地看着他,又严肃认真地举起三根手指头:“就喝一点,我保证不会像上次那样了。”

 

高迈态度坚决:“那也不行!”

 

乔燃有点无奈,他往后退了两步,冲他抬了抬手,苦笑道:“就当是可怜我,你看我现在除了能喝酒,还能做什么?”

 

他身上穿了件黑色的羽绒服,衬得右手上的石膏更扎眼了。高迈抿着嘴想了一会儿,伸手把他往屋里推了推,然后抓起玄关上的钱包就要出门。乔燃看见他的反应一愣,忙问道:“你去哪儿?”

 

“买酒,”男孩闷闷地回答,“我陪你喝。”

 

 

虽然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喝酒跟在去见阎王爷的大路上加速飞奔没什么区别,但能像现在这样跟乔燃坐在一起聊天,他已经觉得非常非常高兴,拿什么来换都值得了。男人一喝酒,就打开了话匣子,扯东扯西地给他说了好些故事,说当年第一眼看到方茴的样子,说自己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还有回不去的朋友们。高迈顺着他的话,也回忆起自己离得不远的高中时光,顺带把英子、罗小列、陈浩然,还有那些他只记得情节却忘了名字的故事一样一样地说给他听。两个人坐在暖气片旁边的地毯上,乔燃用左手拿着啤酒罐,右胳膊自然而然地绕过了他肩头勾着,半晌感慨万千地说道:“如果可以,真想再来一回。”

 

高迈被他搂得有点呼吸困难,也不知究竟是因为肩膀上那条胳膊力道太大,还是他自己脸红心跳的缘故。他放下杯子,用手扇了扇风,小声接道:“……我还是算了吧。”

 

再来一次,岂不是所有离别和痛苦都要再尝一回?他连走过这一遭的勇气都快没了,重来对他而言,不过是徒增折磨。

 

可说话间,搂着他的男人也放下了手里的啤酒罐,手指按上他的发顶,恶作剧似的一通乱揉,又笑道:“你才二十岁,干吗成天死气沉沉的?以后的路还长着呢,等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没准你就觉得现在的生活实在是太好了。”

 

高迈鼻子一酸,几乎差一点就要把实话说出口了。我是真的快死了——他多想就这么直接告诉他,我每天都算着自己剩下的日子,每天都拼命地向死而活,每天都害怕自己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又害怕每个第二天都会更难熬……十年、二十年,我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只知道我没有机会看到那时候的你了——他轻轻捉住男人的衣角,仰起头看着对方的侧脸,忽然有那么一刹那非常、非常想活下来了——哪怕他什么都不是,哪怕他什么都不能说,只要能远远看着他,偶尔能像现在这样一起说说话,也都比他一个人在底下的好……

 

“怎么了?”乔燃好像感觉到了异常,转过头来看着他。

 

高迈急忙收回目光,低头用手胡乱揉了揉眼睛,咕哝道:“没事……眼里进灰了。”

 

 

夜深人静,他贴着墙听了一阵,确认隔壁没有动静传来,才悄悄地从床上爬起,翻来覆去地找自己的病历跟化验单。现在想想,之前在深圳的时候,这些检查都做得有些仓促了,他本来就怕得要命,一听做B超的医生说可能是大问题,又把化验单和检验报告上的结果放到网上一查,一下就觉得万念俱灰,好像自己已经半截入土了;可说到底也没有实实在在确诊下来。以前他想着自己没有钱治,活着既遭罪又没什么意思,那就等还清了欠下的人情债后一走了之好了;可现在,他都已经拖了好几个月,再好的状况也已经变成最坏的时候,他却又忽然生出了想活的念头。多讽刺,老天爷捉弄了他这么久也还是不肯收手,凡是他想要的,就非要在他眼前抢走不可,他的家,他的亲人,还有他自己,一个都不肯放过。

 

说来奇怪,明明他的随身行李只有这么一个书包,但那个装着病历本和单子的信封却怎么都找不到了。他里里外外翻了好几遍,又坐在地上绞尽脑汁地回忆了一会儿,这才记起他曾经在上一家洗车行里找过什么东西,好像把包里的东西都翻出去了,也许信封就是在那个时候落在了店里。他没想太多,就给一个关系不错的工友发了条短信,托他帮自己留意一下。但想来想去,他又觉得实在放不下心来,第二天便早早起了床,趁着乔燃还没醒的时候就跑去了店里。

 

那天下了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路面湿滑又泥泞,连公交车都只能缓慢地往前挪动。高迈算着时间,本想卡在乔燃睡醒之前就拿到东西赶回去,可人刚到了店门口,就被几个生面孔拦住了,要他在外面等着。他说不上来怎么回事,但大家看他的眼神好像都有些怪怪的,以前常开他玩笑的前台姑娘也故意背对着他一声不吭。看见这状况,他心里咯噔一声,知道病历恐怕已经被他们看到了。他想进屋跟大家好好解释一下,至少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病不会传染,他也不是故意要瞒着大家;可就在他跟门口那两个生面孔纠缠解释的时候,老徐却忽然从里屋风风火火地出来,把信封往他脚底下一甩。

 

“走走走!”他嫌恶地冲他摆了摆手,“别挡在这儿,晦气!”

 

高迈低头看了看地上的信封,眼眶一下就红了起来。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瞒你们的……”他艰涩地开口,“因为,因为我也能跟平常人一样干活,我只是想赚点钱,没有想害你们,也没有想找晦气……”

 

但对方却显然没有听他说话的耐心。“你走不走?”对方伸手指着他的脸,另一手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了手机,“你再不走我就打电话报警我告诉你!”

 

高迈急忙举起双手:“我走……我走。”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信封,那上面刚才沾了雪水,已经有点湿了。再抬起头来,他透过玻璃窗看见屋里头站了好几个人,都是他在这里关系不错的同事,还有听他讲过数学题的小磊。他们用看瘟神一样的眼光看着他,又不时窃窃私语着,面露担忧与恐惧,好像他已经是个行走的病原体。他心里闷闷地发疼,可又不知怎么办好,只得咬着嘴唇想了又想,补充道:“这个病不会传染的……你们不要害怕,或者、或者我可以出钱,让大家去医院检查,我保证……”

 

他话还没说完,一直守在门口的那两个人便一左一右猛推了他一把,他跟着脚下一滑,直接仰面摔倒,好半天才勉强爬了起来。既然要说的话都已经说清楚了,那再搅缠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讨厌他的人,不管他说什么,都还是会一样讨厌他。只是,也许是因为刚才那一下磕着了脑袋,一时间,他只觉得有些浑浑噩噩的,既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就完全凭着本能,摇摇晃晃地往前走着。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身上每一个地方好像都在疼,又好像都不疼,身体好像在动,又好像完全不会动了。他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口,头顶上是纷飞的雪花,身旁是匆匆的行人,所有的一切都是彩色的,可他只有黑和白,没有人愿意靠近,没有人愿意理睬,直到——直到他的手机忽然响了,几乎在看到屏幕上那个名字的瞬间,他眼里的泪就落了下来。

 

他接起电话应了一声,听筒另一端的男人好像听出了他的异常,忙问道:“怎么了?你在哪儿?”

 

“我迷路了……”他用牙齿咬住自己的手指,压抑着哭腔,艰难地往外挤出几个字,“我不知道怎么回家了……”

 

男人立刻答复道:“别急,告诉我附近有什么,我去找你。”

 

 

才刚挂掉电话,乔燃就抓过外套冲出了门。早上起来发现高迈不在家,本来还想着他是去上班了,可一看时间还早,他就象征性地打了个电话过去,谁知道那边居然是哭着接起来的,听得他的心一下就悬到嗓子眼。凭着他断断续续的描述,他好不容易才在离洗车行不远的天桥底下看见了他,男孩的姿势跟那天一样,抱着膝盖缩成一团,也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了。他走过去,蹲下身来轻轻推了推他,看他眼睛红红地抬起了头,然后就直接扑进了他怀里。

 

“别不要我……”他死死抓着他的衣襟,呼吸急促地抽泣起来,“我就只有你,我就只有你……”

 

认识他这么久,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高迈哭成这个样子——不过想想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他毕竟只是个二十岁的孩子,爱哭爱笑才是这个年纪本来的样子,反倒是平日里他总是一脸严肃,一眼望去还以为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他抱着男孩哄了好一阵子,那张小花猫似的脸才总算不再出产新的泪花儿,可打车回家的路上,他却又不说话了,只是死死抓着他的衣服袖子,生怕他会被别人抢走一样。他不愿意说,乔燃自然也不好意思再问,反正等他想明白了,这个坎儿也就过去了,想不明白的话——他就在这儿,随时等他来喝心灵鸡汤呢。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多留了个心眼,刻意晚睡了一会儿,坐在床头翻了翻好久没看过的小说。故事看了三分之一,隔壁传来咣当一声巨响,吓得他浑身一哆嗦,差点从床上直接跳了起来。半晌,一颗小脑袋悄悄出现在门缝后面,眼睛朝屋里左看看右看看,见他没睡着,才慢吞吞地推开了屋门。

 

“我、我做梦了……”他把脸藏在怀里的被子和枕头后面,小声地嘟囔着,“睡不着……”

 

乔燃叹口气,往床的一侧挪了挪:“过来吧。”

 

男孩噔噔噔跑过来,利索地把东西一放钻进被窝,可人却只压着床边一点点地方,胳膊一伸就能直接掉下去。乔燃哭笑不得,也不好多说什么,便调暗了灯光,背过身去打算把剩下的半章小说读完。读到一多半,他自己也有些昏昏欲睡了,但半梦半醒之间,背对着他睡在一旁的男孩却忽然呜呜咽咽地哭了,夹杂着含糊的话和断续的抽泣,一下就让他清醒过来。放下书,他无奈地坐起身,一边唤着高迈一边拍着他的肩,好半天才把人从噩梦里叫醒。他从床头柜上扯了几张抽纸递给他,又去厨房热了杯牛奶,看他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脸上的表情也终于正常了点,不像刚醒的时候满脸惊惧了。

 

“对不起,吵醒你了。”高迈一脸愧疚地看着他,“我还是回去……”

 

“不用。”乔燃拉住他,顺带把人往床里搂了搂,一只胳膊环住了他的后背。怀里的人呼吸一窒,整个身体都僵住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放松下来,呼吸也跟着渐渐均匀,总算是睡熟了。而乔燃贴着他的发顶,却忽然在黑暗里睁开了眼睛——

 

有什么东西变了,他早就该察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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