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高迈感觉乔燃不太对劲。

 

他似乎遇到了什么非常棘手的事情，常常眉头紧锁不说，还偷偷摸摸抽起烟来。一次、两次，他还能稍微说上他两句，三次、四次下来，他就实在不好多管了，而且对方已经很顾及他的感受，天这么冷还跑去楼梯间抽烟，等烟味散了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凉气。同时，他又好像有些疏远自己，从前他偶尔还会哥俩好地搂搂他的肩膀，现在连两个人面对面说话都要隔着一臂远的距离，倒生疏得像陌生人一样。他猜大概是那天晚上自己吓着他了吧，一个大男人大半夜的非得跟另一个大男人挤一张床，不觉得这人有病才怪了。但他又不好解释什么，因为除了越描越黑以外，他对自己的口才实在没有任何其他的把握。

 

可是，看着他不开心的样子，他好像整个人也跟着低落起来，那种感觉跟在画室里，被哽咽着说着醉话的男人抱住时的感觉一模一样。每一缕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烦闷和疲惫沉甸甸地坠在他心里头，让他因为疼痛想要接近，可同时却又战战兢兢。也许，就像舅舅舅妈说的那样，他就是个祸星来的，只会为身边的人带来厄运，害得爸爸坐牢，妈妈病逝，现在又来祸害乔燃了。

 

他非常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只要让他开心起来就好——他还记得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对方端着个老式的玻璃茶杯，穿着白大褂站在办公桌后面的样子，明明脸上没什么表情，可眉梢眼角却都暖得像太阳一样。那么，到底什么事情才能让他高兴呢？医院的事情他插不上手，媒体那边也说不了话，想来想去，他也就只剩下帮他追到女孩子这唯一一个可以完成的任务了。正巧这几天他看乔燃在收拾东西，他屋里的好几个相框，跟店里的那些画都打算扔掉了，他觉得心疼，就悄悄留下了几幅小的肖像，然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了“方茴”两个字。他回忆起对方酒醉那晚模糊不清的呢喃，确定应该就是这个名字——倒也跟人很是相衬。这天晚上，他趁着乔燃去洗手间的空当，偷偷在他的手机通讯录里翻到了方茴的电话号码，趁第二天店里午休的时候拨了过去。

 

“你好，我是，我是乔燃的朋友……”

 

“啊不不不不不，不是他叫我打的，是我自己要打的，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聊……啊不是不是，我是说，有个东西想转交给你……”

 

“他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你、你别误会……”

 

“因为他帮过我很多忙，我就是想报答他……不不不，我不是在纠缠你，我只是觉得，应该把一些事情告诉你，那个时候你再做决定对他更公平呀……”

 

“这个，说来话长，他的手受伤了，伤得很严重，可能不能再做手术了，还有，还有医院的人也不帮他……他给你画了好多画，满满一屋子都是……我留下了一些，你什么时候有空，我给你送过去……他画得特别好，特别认真，我是个外行，形容不出来什么，就是觉得特别好看，画的你也特别好看，你肯定喜欢……”

 

“我没什么恶意呀，我就是觉得他特别在乎你，虽然他不说但是他肯定一直想着你的……要是，要是你愿意跟他说说话，聊聊天什么的，他肯定特别高兴，真的！我不骗你……”

 

“好好好，我明白了明白了，谢谢谢谢，太谢谢你了！”

 

 

放下电话，他忽然有点莫名的罪恶感。

 

说实在的，他并不能确定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如果乔燃知道了，也许会更讨厌他也说不定，因为在很多人看来，这就是明明白白的“出卖”行为。他的确也没有立场替乔燃在这段感情里面做出选择，但是……被讨厌也好，做错了也罢，只要有一点点可能，他也不想放弃，毕竟，不管是从刚才电话里的语气，还是她那天在店门口看他的眼神，他都不相信方茴对乔燃一点也没有感情。

 

他是在做一件好事呢——尽管这件事并没有让他的痛减轻一些，反而变本加厉不少，可他还是觉得非常高兴，因为只有在接受了别人的好意之后同样去付出了，他才会觉得自己仰头看他的角度可以稍稍低下一些，也总算不那么卑微了一点。

 

他省略了一些细节，大致把这些天乔燃的遭遇告诉了方茴，女孩沉默许久，总算答应他要看一看那几幅画。高迈听了，简直比他自己病好了还要开心，他跟对方约好了时间，又小心翼翼地把那几张画包了起来，转天一大早就抱着它们溜去了店里，找了个干净的角落偷偷藏好，等下班了，就给方茴送去。临到快下班的时候，他去隔壁车间帮了会儿忙，中途一个撑着底盘的千斤顶忽然断了，他跟几个工友急忙冲上前去，使出吃奶的力气撑住了车子，才没压住底下干活的人。可那股劲卸下来了以后，他的整个上腹部却忽然一下猛疼起来，几秒钟就让他眼冒金星站立不稳，差点就直接栽倒在地。这时候，他还没想太多，只以为这次是毛病闹得厉害了些，便偷偷摸摸吞了片止疼药，又跟经理请了假，就跑到休息室打算躺一会儿；可不知怎么回事，他蜷缩着躺在沙发上，却觉得身上越发冷了，刚吃过的止疼药也没了什么效用，肚子里头像是炸开了似的，他满头是汗，又不自觉地哆嗦起来，可这时，他也没忘了自己说好了要给人家送画过去，便迷迷糊糊地摸了手机出来，想着失约也要提前打个招呼才好。此刻，他眼前一切已经全都模糊了，手指勉强在键盘上按了几个数字，手机就从掌心滑下，掉在地上。

 

 

乔燃没想过再来医院会是这种场景。

 

半个钟头前他才对着个瘦瘦小小的护士发了脾气，原因是——人才送进去没多会儿，一份病危通知书就撂到他眼前叫他签字，还说什么可能不行了要他做好心理准备之类的话。笑话，昨天晚上还活蹦乱跳的人，今天一白天还都在好好上班，怎么会不行了，怎么就不行了？那群老家伙，没准又在坑他，反正他们老早就笑话他总是一副岿然不动的样子，什么时候也没见他失态过。

 

但是——

 

但是他把男孩抱起来的时候明明发现了，他整张脸都是白的，身上凉得他心里发慌，脉搏也微弱到快要摸不着了——他不傻，就算他不是全科医生，也能看出来大概是怎么回事。只是，这么长时间了，他怎么就没有注意呢，他怎么能没有注意呢？如果他早一点发现的话，哪怕那天没有轻易放他走，而是逼他做完了检查的话，如果……

 

可是“如果”这两个字从来都不该存在于医生的字典里，这一点他上学的时候就该明白了。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决定不再任由自己胡思乱想，便索性放空脑袋，靠在墙上，看着手术室门上的灯箱发呆。忽然间，口袋里什么东西好像震了两下，他伸手摸出来一看，才想起临走的时候谁好像从地上捡了高迈的手机装进了他口袋。他估摸着是什么垃圾短信，就随便按了个键，可屏幕亮起来之后，他却觉得自己看花了眼——他怎么会有方茴的电话？

 

短信编辑的界面上，只添加了联系人的名字和底下显然写到一半的“抱歉临时不能去”几个字。他正瞅着手机发呆，它却忽然又震动了起来——这次是一通电话，来电显示的名字跟短信的收件人完全一致。乔燃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接通，把手机贴到耳边。

 

“……喂？”

 

 

有那么一段时间，高迈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还是在梦里——又或者他其实已经死了，只是他的灵魂还能感觉到一些东西而已。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条肮脏的小巷子里，他被人摁在地上，拳脚、棍棒、砖块争先恐后地重重往他身上砸下。他抱着头躲闪，努力地穿过人群往外爬，又被人抓住双脚向回拖，只得本能地喊着什么，拼命地往前伸出双手——

 

然后有人拉住了他。

 

那双手修长干净，又非常有力，即便是在那群人蜂拥上来的时候，他也只是腾开了一只手应敌，另一只一直紧紧抓着他，从没有放。后来，他又拉着他，一路跑出这条巷子，跑上熙熙攘攘的街道，跑离那群小流氓的追赶，然后停在了一条热闹的美食街上。那人说他饿了，要高迈陪他一起吃饭，作为对他的报答，然后就点了店里最贵的面请他吃，还问他为什么不回家。

 

他没敢说实话，只随便找了个借口，说今天他生日，出来买蛋糕，本想抄近路走小道，结果就被那群小流氓抢了。那人一听，却很高兴似的，说这天也是他生日，便坚决领他去了商店，选来选去选了串风铃送给他。他嫌这礼物女孩子气，对方却说自己一直都很喜欢风铃——因为只要把它挂在床头，就能得到好运气。那人一边说，一边问他叫什么名字，说如果在上面写了名字，那好运气就不会被别人抢走了。他被对方弄得有些不耐烦起来，可也不好意思拉下脸拒绝，就乖乖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看着对方用工整又利落的字迹写在了最中间的一颗小木片上。

 

“你的字真好看。”他由衷地感叹。

 

“我会的可多啦。”那人笑眯眯地冲他说着，“我还会弹吉他，还会唱歌，你要不要听？”

 

高迈一听他会弹吉他，一双肿眼泡儿全都亮了起来。

 

“要要要。”他猛点头。

 

男人说他在国外上学，最近回来探望朋友，平日里就在这家清净的小酒吧里打工，唱唱歌什么的贴补一下路费。高迈穿着校服，又满脸青紫，身处这样的场合原本有些不好意思，可台上抱着吉他的男人一开口，他就把什么尴尬什么窘迫都全抛到了脑后去。

 

那首歌他很熟悉，偶尔兴致来了也能跟着唱上两句，只是听过这么多遍，他从没有觉得这首歌可以这么温暖——就像男人温柔的眉眼，还有灯光下他泛着淡淡金色的发。可是，明明这首歌叫做《不再让你孤单》，明明唱歌的人微微笑着，他却忍不住哭了起来，从小声的哽咽，到断续的抽泣，最后变成嚎啕，歇斯底里，溃不成军。

 

 

然后他睁开了眼——湿润的液体和雾气背后，没有抱着吉他轻声弹唱的男人，没有小酒吧里温暖昏暗的灯光，也没有崩溃得无所适从的自己。他望着雪白的天花板，身体因为麻木而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腹部便立刻传来一阵疼痛，使得他低低抽了口气，放在被上的一只手抬起来，放到腹部的位置轻轻摸了摸，然后猛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绷带……

 

他愣怔片刻，又抬起自己的双手看了看，发现自己一手连着床侧的生命体征监护仪，另一手打着点滴。

 

他在医院里，还动了手术——

 

这两个事实轰地一下在他的脑子里炸开，也让他绝望地意识到，他一直拼命想要隐瞒的事情，终于瞒不住了。他拼命地调动着迟缓的思维，想要尽快编织出一个可以解释自己这种种行为的谎话，可病房的门却在这时打开了。

 

完了。

 

高迈看着乔燃的脸，只觉得此刻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