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林一木很快意识到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所谓贪心不足，得陇望蜀，想不到他英明一世，却见色起意，硬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天上掉下来一个除了名字以外什么都不记得的羽早川，怎么就正好落在了他林一木的摩托车后座上呢？

 

如果用客气一点的语言评价，熟悉他的人可能会说林老师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但是刻薄的人，则会直截了当地指出他根本就是邋里邋遢不修边幅这个事实。搬离伤心之地后，这间公寓显然比不上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能天天有人给他打扫收拾洗衣服了，那张金光闪闪的洗衣年卡，他事实上至多也就一星期一用而已。因此，在天降羽早川之前，林一木的生活通常是从衣服堆里扒衣服穿，从废纸篓里捡稿子写，从方便面里选方便面吃，从杂物堆里找空地下脚以及睡觉，一天二十四小时进程单一，基本只需要开辟从床到书桌的路线就好。孰料，经过家务小能手羽早川的精心拾掇之后，他的各类衣服是都洗干净了熨烫好了分类归进衣柜了，然而他却再也找不到自己要穿的衣服了；地上的杂物和废纸篓是都清扫干净了，然而他也找不到自己写到一半就团成团丢掉现在又想拿回来看一看的稿子了。床上多了个人对他来说倒是次要的，生活节奏跟方式被打乱了，才是真正让他烦恼的事情。但是他总不能对人家说你坐那别动别管我吧？要是真想扮演木头人，那他当初也就不至于差点被自己脖子上的项链勒死了。说句实话，他虽然是个不用着急赶稿也能满足小康生活的作家，但收留一个古里古怪来路不明的人在身边，他也有点怕怕警察叔叔会不会在截稿日前一天来抓他。虽然除了名字之外什么都想不起来，但既然有了名字，总不会什么信息都查不到吧？田螺先生的服务，享受一天也就够了，再耗下去，他这一身老骨头老腰老腿实在折腾不起。

 

他仰面躺在床上抚掌大叹，一叹自己头脑发热，二叹自己时运不济——早上他连吃了两颗占卜糖果都是苦的。

 

傍晚的时候于半珊来了电话，好言好语地安抚了一下大作家受伤的心灵。针对林一木的种种疑问，他义正辞严地解释道：“林老师，林大作家，您说说，这知识分子还相信什么怪力乱神奇幻穿越的，这不太符合马克思主义原理啊。再说了，我看您的作品一向以写事写情见长，什么时候也对魔幻主义题材有所涉猎了？……不可能，我跟你打包票，我于半珊是什么人，潘家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实诚，哪能坑你？这玩意儿啊我早前就找行家看过了，别说这银子，纯度，咱们就光看这造型这样子，找遍整个北京都是独一份儿，没准千百年下来也就这么一个，我给您那价钱还不够实惠啊，我跟您说……哎！哎！他怎么又出来了！郝眉！你丫有毛病啊管不住手是怎么的！…………”

 

电话以极其相似的方式被挂断，林一木也意识到如果于半珊不是在自导自演一出双簧，那恐怕他短时间还真没法抽出空来单独解决他的问题。于是他怀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想法，扭头打量着站在厨房里头的羽早川——后者身上还是他那件宽宽大大盖过屁股的T恤，裤子长得没过脚面，唯独身上的围裙紧绷绷的，把后背勒得一条一条是印。他拉开冰箱，盯着里头堆满的矿泉水、火腿肠和真空包装的卤蛋看了会儿，然后转过身向林一木走来，居高临下地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林一木一脸惊恐地将被子往上拽了拽：“你要干吗？”

 

羽早川皱了皱眉，眼睛往上看了一下，像是在思索这句话。然后他摇摇头，认真地回答：“不干。”

 

？？？

 

林一木满头问号地眨了眨眼，然后忽然反应过来，不由青筋暴起衣衫绽裂，整个人从被窝里跳将出来，十分粗鲁地一手指向他，一边咆哮道：“靠，想不到你看上去一表人才，原来这么黄暴，还是弯的！”

 

羽早川又皱了皱眉，这让林一木不禁陷入他除了不皱眉头和皱眉头以外是否还有第三种表情的思考。从他的眼神之中，他敏锐地发觉了一点微小的差别，具体说来可能是刚才他眼里的自己尚属神经之类，现在则已经是彻底发疯，无药可救了。他咳了一声，收回手指双手叉腰，明明自己此刻居高临下，气场上却仍然输他一头，这让他非常不爽。羽早川又看了他一会，把手举高，严肃地说道：“钱包。”

 

林一木本能地捂住其实并没有装着钱包的裤子口袋：“要钱包干什么？你才干了一天活就急着要工资，我跟你说钟点工也没这么结账的更何况是你说要留下来干活还不要钱的你现在反悔也太不讲信用了我跟你说——”

 

羽早川打断他：“买菜。”

 

“——我上个月的稿费还没结呢这个月的泡面还没囤我现在就快要弹尽粮绝了——啥？”

 

 

直到羽早川揣了他的皮夹走出房门，林一木还在狂掏自己的耳朵，他觉得自己幻听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般乖乖交出了钱包，难道他真的以为田螺先生的手艺也和田螺姑娘一样好吗？——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比泡面更差了。他理直气壮地接受了这个理由，然后决定将故事的结尾编织得再温馨一点：田螺先生在做完一顿爱心晚餐后飘然离去，这样的留白应该比霸道总裁大手一伸将人扫地出门更加能唤起读者们无限的遐想。

 

（自认为）勤恳敬业的大作家躺在床上脑补了一整篇小说大纲之后，就心满意足地睡着了。截止到入睡之前，他仍未对这顿即将到来的晚饭产生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然而当他醒来，不但天地变色，屋里的气味似乎也产生了一些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耸了耸鼻子坐起身来，透过卧室门虚掩的一条缝儿，他隐约瞧见外头有点亮光，正好照在了摆在床头柜的皮夹上。他摸了皮夹揣进兜，弯下身子缓步走近餐桌，同时伸手打开了墙上的开关，吊灯的暖黄色灯光打下来，把桌上的每道菜都照得金灿灿的。

 

林一木伸出一根手指头按从左往右由上到下的顺序数着，糖醋排骨蛋黄焗鸡翅炒毛蟹水煮鱼炒年糕鱼香茄子还有他基本不吃但看起来很好看的一盘菜叶子——然后他猛地翻出皮夹打开，看到里头的钞票几乎没怎么减少之后，才长出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擦了擦嘴角的口水。他做贼心虚地四下瞅了瞅，这才发现羽早川貌似不在屋里——这让他不免觉得有些古怪，但相比起古怪来说，眼前的食物肯定是更重要的。他嘿嘿笑了两声，搓着手一溜小跑冲向碗橱，长臂一伸扑向碗筷，然而与此同时，脚下却忽然被什么东西一绊，害他在与餐具近在咫尺的地方扑倒下来，脑门儿重重地磕上了另一个硬邦邦的物体。

 

“嗷！”

 

“啊！”

 

两声痛呼一高一低，同时在狭小的厨房里炸开。林一木揉着自己赖以为生的脑袋瓜儿，噔噔噔连退三大步，才用剩下那未受波及的半只眼看见羽早川正坐在碗橱底下，正使用着和自己一模一样宛如镜面的姿势揉着额头，眉头貌似是因为疼痛微微耸了起来，眼睛也很困倦似的半眯着，看起来比板着脸的时候可爱多了。林一木想了一下桌上琳琅满目的各种菜肴，和钱包里用去不多的钞票，不由非常好奇他究竟是怎么找到超市或者菜场，又是以什么方式讨价还价的——想象他穿得像个老汉，却板着一张年轻好看的脸挤在大爷大妈们中间，用两个字或者三个字冷冰冰地跟人杀价，他有点想要捧腹，几乎可以忘记脑袋的眩晕和疼痛了。

 

于是他又往前走了三步，蹲下身来问道：“哎，你怎么在这儿睡觉啊？”

 

羽早川放下捂在额头上的手，掩在嘴上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才说道：“困。”

 

林一木扑哧乐出声来：“那你到床上去睡啊，这么好心还给我擦厨房的地板呢。”

 

羽早川看一看他，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裤子，再透过他望一望不远处的卧室，最后摇了摇头道：“没地方。”

 

“……”

 

联想起自己横扫千军的睡姿，这个解释好像……也许……可能……确实有那么点道理。林一木挠了挠头，觉得自己这一天又是要赶人家走又是怕人家抢钱包的实在有点不地道，良知这种早被他自己吃了的东西，在此刻循着饭菜的香味居然偷偷摸摸又找到了路溜了回来。他想了想，站起身来对羽早川比了一根手指头：“等我一下。”

 

他出去了半晌，才翻腾回来一个小铁盒子，献宝似的打开冲他递了过来，里头满是红红黄黄蓝蓝绿绿的糖粒儿。见羽早川不为所动，他努了努嘴，催促道：“来啊，随便尝一颗，占卜运气的，没毒，真没毒，我发誓。”

 

羽早川将信将疑地拿了盒子里最后一颗红色的，送到嘴边谨慎地咬了一半下去。林一木两眼瞪得铜铃般大，脸都快贴上了对方，嘴里万分期待地问道：“什么味道的？”

 

羽早川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结果后脑勺又磕上了流理台的边沿。他吃痛地捂住后脑揉了揉，咀嚼了两下吞咽下去，答道：“甜的。”

 

林一木目瞪口呆：“这么神？这个红色的我一个甜的都没吃到，全是苦的！”

 

羽早川眨了眨眼，把剩下的那半颗送到他嘴边。林一木愣了下，还是张嘴接了过来，软糖落在舌尖，对甜味最敏感的味觉细胞第一时间欢跳起来，诚实地给出了客观的生理反应。他猛地抬起眼睛，这才意识到现在两个人的距离有点不安全——对方只要一伸手，就能揪住他的项链，再把他勒死一回了。他讪讪地笑了笑，用刚才偷摸着沾了酱汁的手指头轻轻点了下他的鼻尖，一边理直气壮地说着“哎呀有虫子”一边将身体往后退了退，应声道：“还真是，咳嗯，挺甜的。”

 

鼻尖上沾了一滴酱汁的人却不疑有他，只点点头，又认真地问道：“好吃吗？”

 

林一木知道他这次不是在问刚才他们一人吃了一半的糖果。他吮了下手指上残余的酱汁，学着他的表情严肃地皱起眉，一本正经地答道：“虽然还没尝到，不过单凭酱汁的味道，我保证你能完爆楼底下那一条街的餐馆跟他们的大厨。”

 

羽早川听见这话，眉头松开了一些，一向呈水平或者下垂状态的嘴角各自向上抽动了一下，看上去应该是想努力拗出个笑来，但还是以失败告终了。林一木也坐在地上，看着他嘴角鼻头一齐抽动，连带着鼻尖上那滴酱汁摇摇欲坠，实在忍不住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而他这一笑所带来的震动，也让那滴酱汁沿着羽早川的鼻尖作出了一个优雅的自由落体运动，经他的上嘴唇、下嘴唇和下巴尖儿，最后稳稳地落在了他T恤胸口正中，晕开了一大片深色的油渍。

 

眼见对方脸色由晴转阴由黑转更黑，林一木果断翻身爬起逃命去也。但逃命途中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狂笑跟上扬的嘴角——谁能想到，冰山脸笑和生气，居然都这么可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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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木：我吃我吃我吃吃吃

小川（内心咆哮）：我不黑我不黑我不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