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莫衍生/离月】重生之鬼族生存日记(二十)

二十、巴山夜雨

 

送走今天的最后一位病人,南弦月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将桌上的笔墨纸砚等稍作整理。忙碌间,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力道放得极轻,节奏却十分熟悉。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而后便灵巧地一闪,躲过了对方朝他肩头拍下的手掌,无奈地转身看向来人道:“又拿我寻开心?”

 

来者是个一身白衣的年轻人,手持一柄长剑,身姿俊秀挺拔,眉眼温润如玉。眼见自己的恶作剧被戳穿,他腼腆地挠了挠头,笑道:“唉,还是我学艺不精,什么时候也瞒不过你。”

 

南弦月噗嗤笑出了声。他放下手里的纸笔,起身过去锁了房门,又冲他招招手道:“还学艺不精,我看你鼻子灵得很,我什么时候买了好酒,你闻着味儿就来了。先说好啊,被你师父发现了可不是我的责任……”

 

年轻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跟上他的步子,两人并肩绕去了后院。

 

 

一晃眼,他已在青丘的这座小村庄里住了大半年,时令也从初秋步入了第二年的盛夏。而结识这位年轻人,便不得不说回到他最狼狈的那一日——他失足从山上跌下来,摔得遍体鳞伤,病得奄奄一息,人也心灰意冷了无生趣,却刚好被路过的他救下。年轻人师承昆仑虚墨渊上神,名唤令羽,排行第九,是十五位弟子中唯一一个没有任何家世出身,纯粹以凡人之躯修成的上仙。他为南弦月四处寻访了许多大夫,但大多都不识得此种病症,只有来自青丘的一位老者说,鬼界最南边的丛林里,有一种树的树皮能够治愈南弦月的病。令羽是个热心肠的人,眼见那时他已经病得几乎神志不清,也不管天族鬼族的分别嫌隙,硬是只身去闯了一闯,途中遭到多番阻挠驱赶,好容易才一身伤地带了树皮回来,治好了他的病。南弦月苏醒过来,知晓前因后果,这个救命之恩自然也须得涌泉相报,可他有什么呢?除了一双手一颗脑袋和脑袋里装着的药方以外,他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回报人家,便在青丘边境的这座小村庄里住了下来,白天给人看看病抓抓药,偶尔令羽得空溜下山来,他就备一壶好酒几道拿手菜,犒劳一下他在山上饱受荼毒的胃口,算作慢慢还这笔人情债。

 

骨子里终究还是凡人,他虽然平日里也总是一本正经,但却不像他从前遇见的那些修道之人乏味无趣,说话做事有时还会冒出些孩子气,倒让他时常想起那时刚被救出,尚未完全恢复记忆的自己。他自己当然不知道凡人修成仙身要经历些什么,他每每说起也总是一带而过,但某日二人对饮时,他却分明在他手背上看到了一条狰狞可怖的伤疤,正是飞升上仙时的天雷所留下。交情渐深,他越发喜欢起这年轻人看似温和不争,实则坚韧倔强的性子;说起来,他活了这么些年,也确实没交过什么朋友,能有这么一个心性通透的人三不五时和他说话谈天,不必担忧他算计自己或是别有用心,他已经感觉十分幸运。

 

关于鬼界的种种,他再没有刻意去打听过;只有偶尔几次听来瞧病的人们和令羽说起,比如今年鬼界头一遭没按时给天族上贡,天君颇为不满,再比如那位擎苍鬼君大张旗鼓地派了二儿子率军踏平了天族刚划归不久的鲛人部落,还有,鬼界那位大皇子竟伙同鲛人一族起兵造反,最后死在了亲弟弟手里……此类讯息,他一概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再没有哪件事放在心上过。最初那几个月,他是痛苦了好一阵子,每日茶不思饭不想,心里止不住地念着那人的名字,可每念一次心就更痛一分,只好逼着自己不再念,不再想。但他心里清楚,爱是真的,痛也是真的,唯独不想——是假的。

 

 

今天他运气不错,一早便买到了青丘最好的酒,要知道,好酒向来是可遇不可求,酿酒手艺高超的匠人,就算十天才开一次酒肆的门,每日也都有数不清的人排在外头。他给令羽满满地斟了一杯,后者道了声谢,小小抿了一口,便惊叹道:“真是好酒。”

 

南弦月笑一笑,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便满满地灌了下去。“还差点,还差点。”他摇摇头,“我……曾经尝过一种酒,虽然至今也不知道叫什么,但这世上再没有比它更香更醇的了。”

 

令羽好奇地瞧着他,又低头嗅了嗅杯中酒液,才一拍脑袋,说道:“我怎么忘啦,师父那里还有些桃花醉,是十里桃林的折颜上神亲手所酿,据说是这四海八荒最好的酒!下次我来,就悄悄给你带上一点,你好做个决断,到底哪种才最合你口味。”

 

南弦月忍俊不禁:“敢偷你师父的酒,那我以后恐怕就再也见不着你了。”

 

令羽撇撇嘴,摆手道:“师父最近可忙得很,怕是没空管我。原先早就有些传言,说鬼族要反,这不,前几日刚立了太子,这一老一小便开始招兵买马了,想也知道是什么居心。没办法,谁叫昆仑虚离得近呢,一有些风吹草动,我们也不得太平,门槛都快被踏破了。”他话说至此,不由摇了摇头,伏案叹道:“我从前修仙时,只一门心思想着跳出这三界红尘,悟道寻道便是,如今仙是修成了,却觉得这其中恩怨比凡间还要复杂,弟子们要争斗,各族又要相互倾轧,累,实在太累了。”

 

他越说越是郁闷,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抬眼却见南弦月呆坐在对面,酒杯歪倒在桌上,里头的液体顺着桌沿淌下来打湿了他的衣摆,他也没有发觉。见状他急忙扶起酒杯,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你想什么呢?”

 

南弦月正瞪着双眼发怔,听见说话轻“啊”了一声,终于回过神来。他勉强地扯了扯嘴角,手哆嗦着把酒杯斟满,端起冲他遥遥示意,然后又一饮而尽。“没什么,没什么,喝酒吧。”他笑了笑,故作平静道。

 

他应该感谢令羽的体谅——病愈之初他曾问过一次,而他回答自己无家可归无依无靠之后,他也就再没说过什么。他不是个长于说谎的人,尤其是在关于离镜的问题上,因而他毫不怀疑只要他步步紧逼,总能逼出他的慌乱与纰漏——可他没有。半年多以来,年轻人是实实在在全心信任着他的,正如他也把对方视作自己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一样。只是这份友谊越是深刻,他便越是恐惧,恐惧身份会否有天遭到揭穿,到时对方又该如何看待自己。多可笑,已经这么多年了,可无论他在哪处苟且偷生,都只有靠隐瞒和欺骗,才能让自己存活下来。他像畏缩的蝼蚁,明明已经处处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却总是输得一败涂地。

 

 

又过去了好一阵子,二人再没机会一起喝酒,平时无趣就书信来往闲谈几句。不过,这日一早,他却神色匆匆地来敲开了药铺的大门,满脸焦急地把他请上了昆仑虚,说二师兄前日外出,不想却着了几个鬼族暗卫的道中了剧毒,可墨渊正在闭关,他们无论内力外力也逼不出毒性,便只得就近来寻了南弦月求助。后者收拾了药箱上山,大概一瞧情况,便知是中了鬼界一种特殊的蛊毒,好在他当时在辚驰宫里闲来无事看了不少医书,便依样画葫芦,在纸上绘了解毒草药的模样给众弟子去寻,三日过去,原本已是气若游丝的人总算有了起色,南弦月也知道自己该离开了——一个自称无门无派的凡人居然对鬼界的蛊毒一清二楚,还认识许多鬼界特有的草药,说他和鬼界没有关系,谁会相信呢?就算令羽肯为他开脱,怕是其他弟子也不会相信的。于是,不等众人说话,他便留下了未来几日调养的药方,又单独写了书信给令羽解释缘由,就趁着夜色一个人下了山去。临到山门,他远远看见有两个身影对峙在门口,一个压低着声音,一个却语带哭腔,像是在争执的样子。他本想找地躲一躲,等这二人纠缠完了再走,以免徒增尴尬,但下山的路就这么一条,四周空空荡荡无处可躲,他还不及隐去身形,其中一人便转过头来,高声喝道:“什么人?”

 

这时他方才听出,说话之人乃是墨渊座下的大弟子叠风,虽说是西海的二皇子,为人却没有什么骄纵习气,素来沉稳得很,不知为什么这大半夜里他却与人在此争执不休?可既然已被发现,再躲藏是不可能的了,他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几步,交叠两手对他行了个礼。后者回了个礼,还不及开口说些什么,站在门外不远处的另一人却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抓住他的胳膊,激动地晃了晃道:“小月哥哥,真的是你!”

 

南弦月呆了一呆,又揉了揉眼睛,才相信自己不是花了眼——面前站着的另一人竟是胭脂!少女穿了一身黑衣,风尘仆仆的模样,握着他的双手颤抖不已,说话间眼中便有泪要落下来。南弦月看看叠风又看看她,胭脂却忽然扑通跪倒,冲他连磕了三个响头,又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衣角,哭道:“小月哥哥,求你救救我二哥吧!”

 

他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随即便猛地伸出手去,一把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离镜怎么了?”

 

少女已经哭得几乎直不起身子:“二哥他,他就快不行了……”

 

南弦月手一松,药箱摔在地上,里头的东西撒了一地。

 

 

记忆中,胭脂从没有见自家二哥为谁这么认真过。

 

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但小时候,比起大哥,她更愿意跟二哥亲近,因为他既不会严厉地教训自己,还时常变着法儿地做些小玩意儿哄她开心。他的母亲,当时的鬼后也对她疼爱有加,她每去椒兰宫问安,总要拎走一大盒她亲手所制的点心,里头花样繁多,却都是她恰好爱吃的。他们一族寿数长久,因而许多久远的童年记忆现在已不甚清晰,但变故仿佛突如其来,没有太多征兆,昔日热闹繁华的北境便成了荒无人烟的雪原,那些自雪山发源的河流,也不再滋润盛产玉石奇珍的矿脉。鬼后被废,椒兰宫沦为冷宫一座,来自鲛人一族的贵妃得宠,二哥也从此几乎消失在争斗之中。此后许久,他都在辚驰宫里极少外出,每日与一众美人寻欢作乐花天酒地。到了年纪,该册封爵位,娶亲纳妾的时候,他也好像是被遗忘的,又或者说,他的心思全不在这些事上,因而即便常被非议为不思进取自甘堕落,胭脂却觉得他活得至少自在,没什么牵绊烦忧,也不必表露自己的感情。

 

后来,他的身体便愈发差了,搬到宫外调养也不见起色,一年里有一半日子都卧病在床,但偶尔她去探望,他却又总能变戏法似的摸出来几个小玩意儿逗她。彼时,鬼后已在冷宫中孤独病逝,而他身为皇子,却只在母后下葬多日之后才得到一句传话,但即便悲痛如此,她也未见他有分毫狼狈消沉,只是沉默又平静——他一直这么安静地活着,像个影子一般生存在大紫明宫中人全都视而不见的角落,直到父王听取了大哥的建议,一道圣旨让他入了轮回,一去就是千年。

 

回头去看过往种种孤寂悲凉,又看看现在的大权在握,荣华富贵,她本以为他总该感到高兴了,喜悦了,但他没有。那些时日,她对上次仅有一面之缘的叠风念念不忘,便隔三差五就跑去西海,因而直到二哥平叛北境得胜归来,才从火麒麟口中得知他们二人吵翻了天,南弦月一气之下更直接跑出了宫,再没有音讯了。她虽惊讶于大哥的反叛,但也并未对二哥的举措抱有任何怀疑,只是那日,大紫明宫方举行了太子的册封大典,当晚又大宴群臣,他却穿着一身华服,失魂落魄地偷溜出来,请她陪自己喝上两杯。

 

他们寻了一处僻静的回廊,坐在尽头的岸边默默对饮。她心中不安,便只是象征性小口抿着酒,他却手持海碗,形象全无地一通猛灌,硬是将自己灌出了七八分醉意,而后便像个小孩子似的,扒着她膝头痛哭起来。他哭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是背脊不住抽动,抓着她膝头的双手攥得死紧,仿佛需要很大的力气,才能抑制住涌到嘴边的嚎啕一样。之前她从未见过兄长这般失态崩溃,她不知所措,只猜测能让他如此失态的事,自然与南弦月脱不了干系,便放软语气哄他,又拍着他的背安抚;可他哭着,却忽然摔跌了下去,身体痉挛着把刚才灌下去的酒又吐了出来。到这里为止,她还颇为叹息,心想明明如此在意,为什么不去找他回来呢?可她早前说起,对方便很坚决地回绝了,只说那人一直盼着自由自在,他若是真心爱他,就不该将他束缚在这牢笼里。但她将他们二人种种相处看在眼中,知道这份感情从不是兄长的单相思而已,只是她的话不足以给他信心,也替代不了那个人的一字一句。

 

片刻分神之后,她见他仍然很痛苦似的蜷着身体一抽一抽,方才惊觉他吐出来的早就不是酒,而是大片大片黑红色的血,这几乎吓呆了她,可四周空无一人,她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人听见,兄长更死死拽着她不放,口中含着血咕哝着什么,她全听不清楚。她没有办法,只好哭着把他抱在怀里,抓着他的手腕想用自己的修为护住他的心脉,但这时她才看见他左手竟有一道可怖的黑线,从指尖一直向上蔓延,最终隐在手臂靠上的位置,其后布料遮挡,她看不出究竟生长到了什么地方。如果说,方才见他呕血,她还是焦急万分,又心痛难当的,现下见了这条黑线,她却忽然冷静下来,或者说,整颗心、整个人也被瞬间冻住了。

 

鬼界的人丁虽然一直不甚兴旺,统治的疆域却十分宽广,南部更一直延伸至凡间通称的苗疆一带,因而鬼界中人大多善于用毒,也长于用蛊。退敌之时,这确实是不战而胜的极佳办法;但宫中权势倾轧,更难免使人利欲熏心,不择手段。早年间,前任诸位鬼君便将多种阴毒的蛊术尽数废弃或禁用,许多记载着这些蛊术的竹简也被一并焚毁,因而大多都没有流传下来。可她眼前所见到的这一道黑线,分明是上古蛊术中最为恶毒的一种,名唤“岁蛊”,又名“命蛊”,顾名思义,是将两人的性命相连的术法,施蛊之人以自己的血肉为引,当他死去之时,另一人便只剩一年寿命,自指尖生长的黑线,正是这一年时限的倒计时,待到黑线长至胸口,蛊毒便彻底侵入周身血脉,使人痛苦难忍,却又不得不眼睁睁看自己死去。岁蛊无药可解,无法可医,她读过的一些古老典籍中,大多只对其提及一两句,从未有人说过除了施蛊者以外谁能化解,或者如何化解,更不要说施蛊者已死的情况下了。她不知是谁对二哥如此恨之入骨,竟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为代价,也要拉他一起垫背不可;但看他这般狼狈,多半早就已经知道了自己身中蛊毒,只有数着日子过活,再也无力回天了。

 

一想起再过不久,她怀中抱着的兄长便要化作飞灰,而她也陡然明白了他这些时日拼命所争得的权势地位都不是为了他自己,当下不由悲怮万分,可偏偏这时,他染血的手又紧紧地握住了她,给了她微弱却仍然坚实的力量,使她竭力将哽咽忍了回去,最终没有哭出声来。

 

 

那日之后没多久,他就彻底病倒了。

 

父王十分震怒,下了密旨要查出凶手;但比起已死的施蛊者是谁,他更在意的显然是群臣的议论和百姓的眼光,他绝不能让他们知道鬼界如今唯一的皇子,当今的太子,在立储之后不久就寿数无几了。于是,空置已久的别苑又重新打开了大门,他的一切生活起居,政务公文全被转移到了宫外进行。外面不比宫里,伺候的人手不多,吃食用度也没法太过精致,她想着下人们总不是个个细致的,他又倔强得很,哪里需要人帮手绝不会主动开口,便每日都到别苑去照看,帮着他处理事务,收拾打扫,见他胃口好些,就亲自下厨做几个可口的菜给他。

 

但即便她已经用心、费心至此,也改变不了他正一天天衰弱下去的事实。早些时候,他还每日起早批改奏折、公文,兴致来了还要在院子里耍枪舞剑一阵,但慢慢地,他就愈发睡不醒了,人也有些糊糊涂涂的,改过了的奏折,硬是又被他改了一遍。父王听说之后,怕奏折出什么纰漏被人发觉,便连折子都不再送来了,他没有事情可做,就又捡起老本行儿,在书房里瞪着眼睛拾掇那些木料铁器,期间总是弄破了这里,做坏了那里,成品没有几个,却每每把自己弄得一手伤一手血。

 

他从没有跟她提起过南弦月——没有说过想他,没有说过爱他,更没有说过后悔了要他回来之类的话。但她知道,他无时无刻不在念着他:他在宫里的所有衣裳用具,他都一并带来了别苑,往日他喜欢看的志怪话本,他也都搬来了。还有,听火麒麟说,当时被他丢弃的那枚珠子,他找了一整夜才找到,自此便带在了自己手上;而当初那幅他盛怒之下撕碎的画,他事后没过多久,便连熬了几个大夜,硬是一片一片又拼好,重新粘上了。她知道,自己不该忤逆他的意思,更不该为他平添烦恼,但前几日,他午睡时她忘了关窗,害他受了风寒,几乎把命都搭了进去,可昏昏沉沉之间,他却一直喃喃着月儿,听得她心如刀绞,当下便拿了主意,无论如何也要上昆仑虚求一枚仙丹来为兄长续命,好让他能撑到她找回南弦月的那一天。孰料,叠风古板又不知变通,他不光不讲两个人的交情,还硬是搬出两族之间的嫌隙来压她,甚至连山门都不放她进,气得她几乎当场就落下泪来;但她也没想到,正焦头烂额之际,南弦月就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了她眼前。

 

 

她的故事说完了,他们也恰好停在了别苑门前。南弦月有些怔忪,不知是为了刚才那段很长很长的故事,还是为了这个熟悉的地方,抑或者是为了里面的人。早前的事情,胭脂已向他解释了个大概,既然当初离镜全不知情,那敢假借他名义将他赶出鬼界的,除了他那位英明神武的父王,恐怕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但心结既除,他却仍然有些恐惧和不安,人已站在了院门前头,脚却不敢迈进去,不敢想象他此刻的模样,甚至想转身逃走,不要看见那个衰弱的、奄奄一息的他。

 

但胭脂不明就里,见他犹豫不决,硬是拉着他的衣袖进去,领他停在了书房门外。

 

“你快进去吧。”她急切地催促着,“二哥见了你,一定会很高兴,没准病就好了!”

 

南弦月慢慢地抬起一只手,手掌颤抖着在半空悬了一阵,最终还是一咬牙,猛地推开了书房的屋门。门的合页有些旧了,开关时发出了刺耳的“吱嘎”声,但屋内并没有其他的回应传来;他试探着轻轻往里迈进一步,人却登时呆在了原地——屋里满是大大小小的玩意儿,天上飞的鸟儿被细绳从房顶吊着,仿佛下一瞬就要振翅高飞;地上跑的走兽昆虫在桌案立架上姿态各异,毛皮利爪栩栩如生,一只和当年他送他的机关鸟一模一样的小家伙正立在门前最近的一处矮几上,隔一会儿便扑腾一下翅膀。这屋里琳琅满目的各式小玩意儿简直看花了他的眼,让他迟疑片刻,才敢慢慢将目光投向了书房深处,坐在桌前专心忙碌的人——时值盛夏,他却仍裹着厚实的斗篷,身体微微佝偻着凑近桌案,眼睛几乎都挨住了手里的物什,仿佛周围的所有声响他都全听不见,他这个大活人他也全看不到一样。他好像在穿一根细线,但一连尝试了几次,他不自主地哆嗦着的手指也没能将细线穿过小小的孔隙;于是,他便腾出了另一只手,从工具盒里摸了一根细长的针出来,打算用针尖勾住细线。可他捏着细针的手也在抖,两方一齐使力,一下便把手指给戳破了。南弦月未及多想,便一个箭步上去,抓过他流血的手指含进了嘴里;而男人略微讶异地仰起了头看他,他这才看清他苍白的脸深陷的颊,大半年前还很合身的衣服,现在已经有些松松挂挂。只是这一眼,他眼中的泪便控制不住,唰地流了满脸。

 

松开他的手指,他转而把那只大手紧紧握住,然后慢慢地跪坐下来,投进了他的怀抱。

 

“镜哥哥……”他埋在他怀中哽咽道,“月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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