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剧心理罪/邰方】春夏秋冬(10)

10.

 

他的记性不错,至少对那天和邢至森的谈话记得一清二楚。后来想想,他应该是见过刘念的——三年前,祭拜过周军之后,他曾经对林昆的墓碑有过匆匆一瞥,那时邢至森和邰伟也都在。刘念牵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子,她身形瘦弱,眉眼秀气,从始至终都安静地站着不发一语。他知道平日里邰伟很关照她们母子,也理解他心中无法磨灭的伤痛和补偿不了的愧疚,因此从来也没说过什么;但这回,瞧着他古怪的神情和反应,不安却莫名其妙地从他心中升起。

 

大概这就是爱情所带来的东西,心跳加速的甜蜜以外,患得患失也跟着变本加厉。Alpha跟Omega之间,纯粹出于感情的结合实在少之又少,因而现在连他也不明白失去了信息素究竟是幸或不幸,也不确定纯粹依靠感情的吸引与结合可以持续到几时。这天晚上,一家人刚好在一起看了条新闻,电视里,记者情绪饱满地讲述了一位年轻警官十几年如一日地照料战友遗孀和孩子的故事,而这个故事,又偏偏以“搭伙过日子”而做了看似完美的收尾。养父养母对此似乎很有感触,他们既赞赏那位年轻人的善良,又因为新家庭的组成而感到颇为欣慰;方木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竭尽全力想让自己的手不要发抖,却把剥开的核桃仁全掉进了垃圾桶里。

 

他一边暗暗抱怨自己太闲了以至于胡思乱想,一边又忍不住在睡前给邰伟拨了电话。前几天听他说眼下这个案子有点棘手,一桩看似普通的抢劫案牵扯出了一个跨省的涉黑团伙,为此省厅还专门成立了专案组,领导又限时督办,忙得一群人火烧眉毛。因此电话拨出去,才响了两声他就后悔了,正要挂断的时候,那边却接了起来。

 

“……喂?”他听听电话那头没什么声音,便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你在哪儿呢?”

 

听筒另一端静了会儿,才传来个嘶哑又微弱的回答:“……宿舍。”

 

“哦……”方木应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再问什么,电话里却忽然冒出个女人的声音,调门有些高,焦急又慌乱地嚷着“你干嘛”“别乱动”之类暧昧不明的话。电话随之断线,方木握着手机呆了好一会儿,然后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蹬上鞋子抓过外套就跑出了门。

 

 

在宿舍门前他险些和朴慧珍撞了个正着。他猜想自己的脸色应该非常糟糕,因为她看起来原本就十分疲惫,撞见他时更是尴尬又惊讶,双眼都瞪大了。走廊有些窄,他们两个面对面站着僵持了一阵,她才十分局促地伸手指了指身后,语不成句地道:“那个,邰伟在屋里。……我先走了。”

 

她说完这话,就侧身一闪,急急忙忙地走开了。方木不太确定自己现在该不该推开这扇屋门——他确实记性不错,至少他也记得之前被警队众人半认真半打趣地称作嫂子的,还有朴慧珍。他站在门前,犹豫再三,还是深吸了口气,摸出了钥匙。

 

 

屋里没有亮灯,窗帘拉得很严实,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又眯着眼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了睡在床上的男人。邰伟蜷在床的一侧,有点可怜兮兮地缩成了一团,只露了脑袋在外面,额头上还缠了两圈纱布,隐隐地往外渗血。方木试着走近他一些,脚底却踩上了个空易拉罐,害他差点摔倒在地。他用手机打着光,拧开了桌上的台灯,不出意外地瞧见整个房间又回到了之前的模样——满地啤酒瓶易拉罐,衣服乱糟糟地堆在椅子上和床尾,桌上的泡面盒子摞成小山。这时候邰伟刚好有点醒了,瞧见是他,含含糊糊地唤了声木木,又咕哝道:“我胃疼。”

 

方木忍着火气转过身来,看见他惨兮兮的样子火又登时下去了一半。但什么也不说实在便宜了他,早前他总是好声好气的,结果说的话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句也没往心里去。于是他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开口批评道:“成天喝酒吃泡面,不胃疼才怪。”

 

这句话十分冷淡,迥异于他们两个平日里说话的语气。方木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但话说出去了,显然就没了再收回来的余地。邰伟半睁开眼看了看他,又有些失望地沉沉叹了口气,默默翻过身去背对着他,一句话也没有再讲。屋里瞬间安静下来,两个人一个靠在桌边站着,一个缩在被窝里睡着,却好像在进行着某种无声的相持。片刻过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打破了屋里的沉默,方木把垃圾杂物一一丢进袋子,就拎着它径直走出了门。几乎在他关门的同时,邰伟就睁开了眼——可他费力地盯着门缝看了好一阵子,它也没有再次打开。

 

“操,还真走了……”他沉闷地咕哝,只觉得脑袋上的伤口又突突跳了起来,疼得他想把脑袋往墙上撞。他烦躁地又翻过一个身,用手肘抵着胃部,和疼痛纠缠了好一阵子,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几乎无梦,中间偶尔听见几句说话,转眼就又忘了。醒过来的时候,他正好面对着床头柜,那上头摆了几个拆开的药盒,一只水杯,还有一个他眼熟的保温饭盒;而随即,他又觉得身上沉甸甸的,伸手一摸才知道那是只热水袋,温乎乎地被一只干净的手隔着被子按在他身上。他顺着那只手往上瞧,最后看见了方木靠坐在床头,睡得眉毛直皱的脸。

 

只这一眼就足够让他的心化成一滩水,昨天晚上那一肚子的委屈和郁闷也随之烟消云散。他伸出手,覆在那只被热水袋烫得略微发红的手掌上,轻轻拍了两下:“木木,躺下睡吧。”

 

方木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他,懒洋洋地哼了一声后,乖乖躺了下来。邰伟扯了扯被子盖住他,又伸长手臂搂住了他的背。两个人几乎脸贴着脸,安静又亲昵地温存了一会儿,方木才闭着眼,小声问道:“还疼吗?”

 

邰伟凑近了一点,亲亲他的额角:“不疼了不疼了,幸亏有你在。”说完这话,他垂眸瞧了瞧对方的神情,感觉没什么异样,才轻声道:“你不生气了?”

 

方木弯起了一点嘴角:“我没有生气。”

 

而那后半句“我只是心疼你”被他噙在舌尖绕了几个弯,最后也没好意思吐出来。邰伟又搂紧了他一点,嘴唇贴在他额头的碎发间,手掌像哄孩子似的轻轻在他背上拍着。他也闭上了眼睛,用气声慢慢地说道:“昨天出现场的时候,刚好碰见几个马仔来寻仇,我总不能让个姑娘家挨打吧……当然啊,他们也没落着好,一个个鼻青脸肿嘴歪眼斜的,所以吧,我这下挨得不亏……”

 

方木睁开眼瞪他:“你还有理了,还想再挨一下?”

 

“不不不,那不能,不能,这一下就够我受的了,嘶……”他伸手碰了碰额头,看来脑袋比不得胃,不是睡一觉就好的事情。方木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坐起身来去够床头的大小药盒,却被男人从后抱住了。

 

“向你保证,以后一定注意安全——就算受伤,那也只能为你。”

 

有那么一瞬间方木怀疑他是否学了某种读心术——这些日子以来,他愈发摸得透他了,他的心思纠结,好像不必说明,甚至连暗示都不用,就被他了然于心。这也是源于Alpha和Omega之间的纽带吗?还是说,他们早已有了某种默契,这种默契无关于性别,而是基于纯粹的感情联系?那么,他是否可以认为,即便依靠纯粹的感情,他也可以对这段关系的未来充满信心?

 

男人还贴在他的颈侧,胡茬刺得他略微发痒,胸膛平稳地起伏,吐出温热又醉人的呼吸。他垂下眼睛,好像在研究药盒上的说明,半晌却忽然扬起唇角,声音柔软地笑骂:

 

“傻逼。”

 

 

十五那天,邰伟顶着头上还没拆掉的纱布,按约陪他去了市郊的墓地。别人家看上去大多都是轻装简行,一家人来看看祖辈,说两句话便走了;他却要拎着大包小包,倒不是因为铺张,而是要看望的人,实在太多了。双亲,师长,同窗,挚爱,那些曾在他的记忆里鲜活地存在过的人,最终都被压缩进这方寸之地,而再多鲜活的记忆,也都只剩下了大理石上一张照片,一个名字,一行生卒年月而已。陵园很大,放眼望去半山腰上密密麻麻,都是大小规格均等的墓碑;而他要看的人分散在各处,等他最后扫净了陈希墓碑前的雪,又换上新鲜的花束时,天色已经全然黑透了。陵园中的人影渐渐稀疏,雪花和夜色一同倾泻下来。邰伟扶他起来时,已经明显感觉到他的疲倦,他深知每年的这一天于他而言,都像是逼迫他再回顾一次劫难,再承受一次失去,再揭开一次从未真正愈合过的疮疤。他想起数个月前,当他拖着刚刚从鬼门关折返的身体,跑到这里与他见面时,男孩眼中的沉静与豁然让他一度以为他已经脱胎换骨,与过往的人和事彻底告别;但渐渐地,随着彼此的亲近,他透过那些看似散发着光芒的外壳,触碰到的却是底下那颗脆弱又倔强,坚不可摧却又伤痕累累的心。

 

Alpha和Omega之间究竟有没有纯粹的感情,学术界尚且为之争执不休,他心里却早已有了答案。无关信息素的催化,他们之间的吸引来自于对方本身,或者更准确一点地说,来自于那些相似的伤痛和孤独,又与迥异的个性密不可分。再说了,纽带和标记所形成的牵绊,也许未必就胜得过他俩之间独一无二的默契。

 

尽管并不能直接地感受到他的情绪,但这一下午所目睹的,他认真擦拭墓碑的样子,温柔低语的样子,浅浅微笑的样子,每一分一厘细微的表情,连同他冻得发红的指尖,和因为疲惫而有些佝偻的背脊,都使他心疼又怜惜,但他终究不能替代他承受这些,只好给他臂膀和依靠,或者把他紧紧拥入怀里。方木看上去确实累坏了,他微微弯曲了双腿,好让自己更自然地依靠他的肩头;他闭着眼喘了一会儿气,又站直身体,冲他点点头道:“我陪你去看林昆。”

 

林昆的墓碑原本在这片墓地的最外一层,这几年扩建之后,就成了中间靠外一点的。两个人互相扶持着从台阶上下来,又同时停下了脚步——站在墓碑对面的女人这时恰巧抬起头来,看见他们,先是露出惊讶的神情,又很快恢复了原本的波澜不惊。

 

这些年的大多数时间刘念都是这副表情,那天晚上含着泪几乎出手要打邰伟,大概是情感对她最强烈的一次冲击。她沉默着,向后退了两步,转身之前,还是冲他们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方木记得上次见她时,她和邰伟之间并没有现在这么生疏;但看她此刻的眼神,又分明是已经知晓了七年前丈夫牺牲的所有实情。邰伟站在他身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方木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紧了几步上前道:“天太晚了,我们送你回去吧。”

 

刘念果然停下了脚步。她看了看方木,又看了看邰伟,平静地摇了摇头:“不用了。”

 

她说完这话,又转过身去;方木却跟在了她身后,同时回头对邰伟说道:“你在这等我,我去送。”

 

这话看似是对邰伟说的,音量却刚刚好足够传到刘念耳朵里。闻言她的脚步顿了顿,但到底也没再说出拒绝的话。

 

这个时间,陵园外面的出租车已经不多,更有些司机连表都不打只管漫天要价。方木费尽工夫,总算找到辆车,交待好地址又记了车牌号之后,才把刘念送上去。但上车之前,她却忽然停下来,转身问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方木笑了笑回答:“我的任务是看你平安上车,至于说,真的不是我来送你的目的。”

 

刘念沉吟了一下又问:“邰伟是怎么跟你说的?”

 

方木摇了摇头:“他什么也没说过。”

 

车门合上了。刘念坐在后座,犹豫了一下还是降下窗户,对他点点头道:“谢谢你,也……难为他了。”

 

方木微笑着回答:“他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很高兴。”

 

 

目送载着刘念的出租车远去,方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慢慢地沿着石阶往回走。邰伟照例带了老绍兴来,口齿不清地跟照片里的人聊东扯西,一瓶酒半瓶子被他咕咚咕咚灌进了肚,另外半瓶都洒在了墓前。但半斤白酒下肚,他却不哭也不笑,方木过来扶他时,他甚至自个儿站了起来,亲亲热热地搂住了他的肩头,一声高一声低地喊他木木。无奈方木只好背着他下山,两个人的影子交叠着,被昏暗的灯光投在路旁的积雪上,慢慢变短,又变得很长,很长。

 

路上他吐了几次,回到宿舍的时候总算清醒了些,只是头疼也找上门来,一时间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方木坐在床边,伸手帮他揉着额角,看他好受些了,才说道:“她说,难为你了。”

 

神色委顿的男人明显怔了一怔。方木收回手,站起身打算去找一卷新的纱布来给他换药,男人却忽然坐起身来,长臂一捞抱住了他。

 

“嫁给我吧。”他没头没尾地开口,埋在他胸口的脑袋微微震动,有些孩子似的稚气,声音瓮瓮的,语调却恳切又认真,“三十那天,我睁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这辈子再也不会有别人,就是你了。”

 

方木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白惊得呆了,眼睛飞快地眨了又眨,却偏偏说不出一句话。邰伟半晌听不见他回应,便稍稍松开了怀抱,抬起头看向他,诚恳地重复道:“嫁给我,好不好?让我照顾你——”

 

最后这句话逗笑了方木,他轻轻舒了口气,伸手摸了摸男人凌乱的卷发,含着笑意反问:“到底是你照顾我,还是我照顾你?”

 

邰伟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好像他眼中的笑意隔空传进了他眼底,让他的目光也跟着温暖了起来。“当然是互相照顾,互相照顾。”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

 

方木实在少见他这副表情,谁能想象,身经百战的刑警队长,脸上也会有小心翼翼,也会有撒娇讨好的小情绪呢?而昏暗又简陋的宿舍,半冷不热的暖气和窗外飞舞的雪花,都说明这并不是个多么美好的,适合告白和求婚的场合,却偏偏十分真实,不像幻觉,不像梦境,不会一碰即碎,不会遥不可及。

 

他隐约记得自己那时是点了头的;而后男人便猛地跳了起来,一边揉着脑袋哀声呼痛,一边又把他搂得紧紧的,像是终于讨到糖吃的孩子。而他的心脏贴在男人的右肩,男人的左胸抵着他的胸膛,伤疤的形状隔着衣料,和心跳一起真切地被他完全触碰。那一枪是为他受的,而他现在属于他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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