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受时差影响，郝眉在迷糊了半个下午，终于饿得有些清醒了的时候，外头的天已经暗下去了。他瞧瞧手表，将近五点，便起身把西装外套穿上，下楼找地方觅食。

酒店虽然僻静，但地段却不大好，他在胡同串子里转来转去，除了紧闭的宅院大门以外，愣是没找见一家饭馆。眼看着胃里的动静越来越大，他实在不想走路了，便拦了辆路过的三轮车，往学校附近那条小吃街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那么多执念，也可能是出去得太久，人反而恋旧起来，恨不得把当年的事儿都重来一遍，好证明自己没有变老一样。

那时候他们三不五时便来这儿打个牙祭。头几年的时候，肖奈大神是很不屑于光顾街上这些小饭馆大排档的，不但因为这里的菜品普遍都辣的够呛，也和不怎么抓人的味道有着密切联系。后来，那个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家小饭馆里当起了厨师，而他们四个也就没再去过其他什么地方。小时候，爸妈都不擅长做饭，家里一直是请阿姨来帮厨，因而头次吃到那个人做的菜时，即便只是食堂的规格，他也觉得自己过去的二十年都白活了。后来，两个人住在一起后，他忍不住怀疑对方究竟给自己下了什么药，便时不时悄悄地偷窥他手下的食材和烹饪过程，连调料都上上下下筛查了个遍，可到头来也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这样的困惑，一直到自己也学会了做菜、开起了饭馆之后才渐渐明白——这大概就是用心与否的区别吧。

三轮车晃晃悠悠，一转眼就到了地方。郝眉跳下车来，刚摸出钱包准备付账，抬眼却瞧见远处的街道冷冷清清一片，不由愣了一愣，开口问车夫道：“这儿以前不是有个美食街吗，怎么没啦？”

头发半百的车夫对他摆摆手道：“没啦，好几年前就拆了，改成绿化带了。”

“……这样。”郝眉望着远处看了片刻，又重新跳上车子，“有劳了师傅，麻烦您再把我送回去吧。”

这顿晚饭，最后以一碗万能的泡面告终。这几年工作忙起来，吃饭的时间少了许多，连带着他的胃口也小了些，这么一碗泡面下来，居然也差不多管饱了。回想起自己当年动辄便扫荡餐桌的架势，他实在有些怀念；但看看现在自己的尖下巴，和那时候腰上的游泳圈，他还是觉得现在更好一点。

晚饭后，他依着习惯打开电脑，处理了一下美国那边的工作，时差便又找上门来了。匆匆冲了个澡后，他就栽倒在床上睡倒过去。一晚上他净做些乱七八糟的梦，梦里头全是天花乱坠的青春，美好得让人不想睡醒。但有人偏生要跟他对着干不可——梦还没做完，床头柜上的手机便嗡嗡振动起来，一声高似一声。他半梦半醒地从被窝里伸出手摸来了手机，才刚在屏幕上随手一按，于半珊的声音便从听筒里直冲出来：“快起床，老三回来了，要请你吃饭！”

“吃饭”这个词对郝眉来说一向比闹铃还管用——但当他稀里糊涂地被那三人拐上贼车，又发现车子一路开进了校门，最后直奔食堂而去时，终于忍不住哀嚎起来，直吐槽肖大老板一毛不拔，连请客都要刷爹妈的饭卡。

丘永侯听见这话，连忙开口解释道：“我跟你说啊，这老三一向是看什么人请吃什么饭。”

郝眉闻言瞪起双眼：“那敢情眉哥在你们眼里就是个只配享受食堂待遇的？”

丘永侯这才发觉自己话里有些歧义，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挠了挠脑袋。于半珊从前座扭过头来，故作神秘地冲他挤了个鬼脸，又调戏他道：“这你就不懂了——老三请你吃食堂呢，是因为食堂就如眉哥一般，青春靓丽、秀色可餐……”

郝眉被他损得听不下去，又不敢在肖奈的车里造次，便象征性地从后座站起来一点，狠狠地在于半珊头顶留下了一个爆栗。

五年过去，食堂除了桌椅装潢还是老样子外，食物菜品什么的变了不少：比如当年风靡全校一块难求的糖醋排骨，现在已经被菠萝咕噜肉抢去了风头。他们到食堂的时候恰好赶上饭点，排队的人从大厅这头一直到那头，等他排到窗口的时候，只见排骨还剩大半，咕噜肉却要见底了。他身后的于半珊和丘永侯见状，连忙撺掇他点别的菜，好把剩下不多的咕噜肉留给自己；而郝眉对糖醋排骨以外的菜也确实没有什么兴趣，便做了个顺水人情，大方地把争抢最后一份菠萝咕噜肉的机会留给了他们两个。

待到四个人好容易找了张空桌坐下，原本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队也零落了不少。于半珊得意洋洋地跟其余三人炫耀着他靠三寸不烂之舌争取来的菠萝咕噜肉，又看看郝眉盘子里的三份糖醋排骨和炒三丝，不由摇头叹息道：“眉哥呀眉哥，你说你一个开餐馆的，怎么净点不好吃的菜？”

“不好吃吗？”郝眉夹了一块排骨咬下去，顿了顿，又清了清嗓子，才故作正经地说道，“我觉得……还行。”

“还有那炒三丝。”丘永侯也伸出筷子指了指他的餐盘，脸上不无同情地道，“一根肉丝也没见着。”

此时此刻，除了郝眉自己，大概这里没人会再想到他这么点菜的用意。但他既抹不开面儿说自己是来怀旧的，也没法违背自己的良心硬说这两个菜非常好吃，神色便一下尴尬起来。一直默不作声的肖奈见状，开口维持秩序道：“行了，吃饭。”

郝眉如蒙大赦，冲那两个损友作了个鬼脸，埋头对付起一盘子不敢恭维的菜肴。

虽然大家都是嘴巴不饶人的主，但吃起饭来习惯却不错，绝不会嘴里含着各种食物残渣就开口。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肖奈问他：“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郝眉原本就吃得心不在焉，听他忽然问了这么一句，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愣了一下才答道：“可能会在北京开家分店吧……就是，最重要的总厨，一直没有找好。”

后半句他说的有些低，坐他对面的于半珊大概也没听清，便也跟着开口道：“对了，老三，昨天他还问起KO来着，你快跟他讲讲，他当时干嘛非要走啊？”

郝眉脸上一僵，正要开口说不用，肖奈却径直答道：“不知道。”语罢他抬头看了郝眉一眼，又补充道，“他坚持要走，我不好勉强。”

这个回答并不出乎郝眉的意料。他闷闷地“唔”了声，低头猛扒盘子里的白饭。于半珊好像也意识到没问对话，他跟丘永侯对视了一眼，共同决定不再开口。

下午大家又找了个地方聊了会天，肖奈本就是忙里偷闲从上海赶回来的，还得赶晚上的飞机回去，大家也就没有多聚。回酒店之后，郝眉接到了家里的电话，母亲在那头责怪他回国了也不给家里打个招呼，顺带催促他要他早点回家。他草草地应了几声，说要在这边多和朋友聚两天，便匆匆挂了电话。

五年之前的郝眉，怎么也不会想到二十七岁的自己居然变得像七十二岁的人一样，过早地恋旧起来，甚至因为一点小小的、可以与过去产生关联的事物就会心烦意乱，这太不像当年那个永远向着太阳生长，朝着前方奔跑的自己了。

他坐在酒店房间里的一张扶手椅上，思虑再三，还是定了明天一早回家的机票。

没有那个人在，好像连这个城市，都不再属于他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