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莫】匆匆(9)

9.

 

手术室的灯已经亮了好几个钟头。

 

看着林萍终于被司机搀扶着离开,KO才从走廊的拐角处走出来。他走近坐在长椅上的郝眉,手指触摸上他冰凉的手背,顿了一秒又紧紧握住,将他的手掌包在手心。郝眉两眼发直,攥成拳头的双手按着膝盖,神经质地不住发抖,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寒冷。放开手,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又将他裹紧了些,半晌,才听他哑着嗓子道:“KO……我怕。”

 

这几个字,他说得那么艰难,仿佛每吐出一个字音,都要花去全身的力气。KO沉默着又将他搂紧了些,这情况,他不是没遇到过,但是正因为曾切身经历,所以此时此刻,他才更不知道说什么。郝眉垂着头,在他怀里轻微地哆嗦着,呼吸的频率时快时慢,听得他紧张万分,生怕他也跟着犯起病来。但他只是一直忍耐着——直到手术室的门打开,他怀里的人猛地站起身来,他才看见那张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湿了一片。

 

 

手术还算成功,只是恢复得如何,都不是这场手术所能决定的了。郝眉跟着推车送父亲回病房,KO则去补办剩下的手续。回病房之前,他想了一下,还是用最快的速度跑出去,找到了附近的一家便利店打算买点吃的;因为今天他们一路都在不停转机,除了飞机上的一些简餐以外,两个人到现在都还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他的外套给了郝眉,东北的气温又低得吓人,他身上套了两件毛衣,还是觉得时刻都像被刀子割一样。他本想着赶快买好了就回去,但让他尴尬的是,结账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的钱不够了——虽然平时没什么花费,但他显然也没有那么多存款和刷不完的信用卡,更别提五年里货币贬值的速度了。平时在外面,但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向来都是郝眉包办,时间长了,他都忘记了自己本质上和一个穷光蛋差不多的事实。收银员看他发呆,不耐烦地催促起来;最后他只拿了一人份的面包和牛奶,就又匆匆忙忙地赶回病房,把袋子塞进郝眉手里。

 

“回家休息。”他说,“晚上我守在这就行了。”

 

郝眉仍是刚才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听见他说话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扭头看他。KO拍拍他肩膀,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他才如梦初醒似的反应过来,连忙道:“不用、不用,这是我家里的事,我怎么说也得负责才行。”

 

KO沉默了片刻,低头看了看手表,又说道:“还有5个小时,你回去洗个澡,休息一会儿,明早查房的时候过来替我。”他顿了顿,接着补充,“毕竟,白天我不好待在这里。”

 

郝眉抓紧了手里的袋子,愧疚地低声道:“对不起,又拖累你。”

 

KO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说什么傻话。”

 

 

抢救的时间多少还是耽搁了些,醒来的郝兴国丧失了一部分行为能力,连说话都不如以前那么清楚了。出于种种顾虑,郝家一直没请看护,白天林萍来病房照顾着,晚上了就换KO来守夜。而郝眉只得暂时接手了公司的事务,除却早晚两次他会来趟医院中转一下,避免母亲跟男朋友直接打上照面以外,其他时间都在办公室忙碌,有时实在忙得回不了家,就直接在公司支张床睡下。两个人的作息时间恰好相反,又暂时没法住在一起,一时间谁也不清楚对方的状况,KO便借机在附近的餐馆找了份工做着,每天从中午干到晚上,这边忙完了再去医院。赚的钱不算多,但好在吉林的物价也不算太高,这样一点钱差不多也够他每天上午跑到网吧睡觉,再偶尔买些荤腥借餐馆的锅炖补品的。反正他的目的就只是睡觉而已,睡床还是沙发,躺着睡还是趴着睡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省钱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一晃眼,郝兴国已经住院一个多月了。春节的气息,对郝家人来说都是消毒水的味道;而对他来说,却莫名有种回到从前的恍惚。刚进城里,找不到活的时候,他也去给人家当过护工,脏活累活全干一遍不说,三天两头还要挨骂,简直活得像下人一样;但他仍然非常认真、又成功地撑过来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才一个月刚过,就忽然觉得自己像是电量耗尽了似的,头总是隐隐作痛,腿脚也都没有力气。这天晚上,他在餐馆干活的时候已经觉得有点不对,但想着郝家的状况,晚上离了他,也确实没人能再来照顾,就又咬牙去了医院。他勉强地跟眼皮子对抗了一个晚上,其间好几次都几乎要栽倒过去,但猛地一个激灵就又醒了。转天早上,郝眉照例来看父亲,见到他吓了一跳,忙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他也愣了愣,去洗手间照了镜子才发现自己的脸现在就像是一只被打爆的熊猫一样。他连忙匆匆洗了把脸,出门却刚好和林萍打上了照面,这让一屋三人的表情都瞬间尴尬起来。这种情况,他也没法再跟郝眉说什么了,只能象征性地点了下头,就离开了病房。人才刚走到门外,他就听见林萍在屋里头用温柔的语调跟郝兴国说眉眉这些天很努力,公司的事务也完成得很好;郝眉则一边乐呵呵地笑着,一边说自己跟爸爸还差得远,等他好了,还要跟着他学东西。郝兴国听懂了,含糊地回了几句什么,屋里的两人也跟着笑了,气氛温暖得像是已经春暖花开了一样。

 

他听了一会,也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情绪,就径直走了。到了网吧,他选了个安静点的角落,几乎是趴桌上就沉沉睡着了;可是不知为什么,这次他好像睡得特别沉、特别久,偶尔能远远地听到一些外界的动静,但它们都没能把他从深渊一般的睡眠里唤醒。

 

在梦里,他想,自己骨子里,还是有那么一点衬不上郝眉的东西。

 

在牢里的那些年,他差不多就是个透明人,平时不爱说话,也不会打点关系,狱友们欺负不动他,就直接把他当成空气。日复一日的生活里,他不知道自己记恨过郝家父母没有,因为他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了想那个人上,想他在地球另一端的生活,想他说话的样子,想他的眉眼他的笑。五年太久了,他怕如果太久不去想,那个人的样子就会渐渐被忘掉了。但只要多想一分,求而不得的痛就深一分,无望的未来就近一分。但他控制不了,比起遗忘,他反倒宁可让自己多痛一点,这样就能记得更清楚一些。

 

他也记得出来的那天,自己提着行李闷头往前走着,一抬头猛然看见的,他的样子。

 

男孩仍然是二十二岁的模样,双眼闪闪发亮,满身都是阳光。他站在原地看他,自己脚下的阴影和他头顶的光芒划开一道鲜明的分界,让他不敢上前,生怕阴云会遮挡阳光。

 

他太好了,他总是想。

 

好得让他觉得,这段关系中他从一开始就亏欠他太多,如果不拼命去做些什么,总有一天,就会再也留不住他了。

 

 

他每天的睡眠时间大概是四个小时,但今天可能不凑巧,他只觉得周围非常吵闹,害得他只能半梦半醒着,一面竭力想让自己多睡一会,一面又控制不住大脑胡乱想着事情,甚至还提醒着他中午上班的时间就要到了。他迷迷糊糊地算着,上次煲汤给郝眉是一周前的事了,今天看他也是满脸憔悴,也许滋补的汤会不错,如果现在起床赶去超市,应该还能多做一份出来带到医院……餐馆中午十一点半营业,煲汤要两个钟头,再加上赶路和买菜的时间……不,不睡了,还是起来吧……再多睡一会的话,可能汤就做不完了……

 

他咬了咬牙,身体使劲一挣,总算张开了双眼。可映入眼帘的,却是郝眉写满焦急的脸和他背后雪白的墙壁与天花板,这让他一时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只愣愣地盯着他看。

 

“总算醒了。”看他睁眼,面前的人像是舒了口气,表情也跟着放松下来。他动了动,身上盖着的织物跟着滑下去一些,又被一只伸来的手轻轻掖好;而后,一杯水递到他嘴边,他本能地偏过头咬住杯中的吸管,喝下去大半,才略微清醒了一点。

 

“这是怎么回事……”他沙哑地咕哝了一声。

 

“网吧的老板给我打电话了。”郝眉举起他的手机挥了挥,看他想伸手来接忙阻拦道,“别动,你烧还没退呢。”他说着,把手机塞回了他枕下,“什么事都等好了再说,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吃药、打针、睡觉。”

 

此刻,他才算是明白了,可能平时身体越是硬朗的人,一生起病来就越有种排山倒海的架势,明明是准备好要帮忙的他,现在倒成了同样躺在病床上要人照顾的那个。郝眉说他这是肺炎,幸亏网吧老板给他打了电话来,要不然他再这么烧下去,脑子非烧坏了不可。然后,他又利索地帮他削起苹果来,一边忙碌一边说陪夜的事情,他已经找了合适的看护解决,不用他每天熬夜了;公司那边,重要的项目也暂时告一段落,其他小事都交给了底下的经理们执行。住的地方,他也差不多找好了,只差找个时间跟母亲讲明白,再从家里搬出来就是。话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削下一小块苹果塞进他嘴里,又接着道:“现在我好像终于有点明白老三那时候的感觉了。”

 

KO缓慢地咀嚼着嘴里的苹果,意义不明地抬眼看向他。

 

郝眉把苹果皮丢进垃圾袋,又打开床头柜上饭盒的盖子,把手里的苹果一小块一小块地削进饭盒里。削到差不多只剩下苹果核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道:“我心疼。”

 

病床上的男人停下了咀嚼的动作。

 

郝眉接着又说:“从看到你的时候就一直疼,现在疼得快要死掉了。”

 

男人默默在被子底下握紧了拳头。

 

郝眉削掉最后一块果肉,将果核稳稳地丢进了垃圾桶。然后他扭过头来,红着眼睛直视着他,抿着嘴说道:“你要怎么补偿我?”

 

KO想了想,把没扎点滴的那只手从被窝里伸出来,高高地冲他举了过去。郝眉很不满意似的,他撇着嘴唇,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俯下身来,直接吻住了他。

 

男人迟疑片刻,在交错的嘴唇之间发出模糊的低喃:“……会传染。”

 

“那就来啊。”压在他身上的人说着,蛮不讲理地加深了这个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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