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深海(6)

6.

 

办公室在五楼,把脑袋伸长一点的话刚好可以看见那辆停在路边一动不动的大切。方木在楼上等了一阵,既看不见车子开走,也不见他上楼来找,想到刚才他摇摇晃晃的样子,心里莫名有些担忧。担忧——他自嘲地笑笑,他还以为这么久之后,自己已经连在意都不会,更别提担忧了。

 

车钥匙落下也许并不是不能解决,但他的职业要求手机24小时开机,万一有什么急事找上来却联系不到他,那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他想了想,在门口放了张纸条,自己拿着他的外套,连同里面的钥匙手机一起送去了市局。

 

临到门口,警卫把他拦下了,打了通电话之后说邰副局长在开会,就让他在接待室里等着。说是接待室,其实就是和警卫室一墙之隔的一间小屋,三面都是大玻璃窗,里头几排凳子有点生了锈,稍微一动就吱吱嘎嘎地响。方木坐在靠窗的那排椅子上,不时伸头往里望望,办公楼大概是这两年整修又重新涂刷过,天都黑了,外墙却还莫名有些亮堂,不像从前,总是阴沉得像大雨将至的天空一样。

 

他等了很久,等到办公楼的灯光都熄灭得差不多,也没见到邰伟出来。

 

 

局里的文员们都知道邰副局长是个工作狂——不管有案子没案子,他好像都是下班最晚的那个,时不时还跟着刑警队一块跑现场,实在是敬业又勤恳。但今天有些怪,当最后一个下班的文员整理好转天开会要用的报告送进他办公室的时候,却看见他站在窗户边上,抽着烟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愣了愣,把文件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小声说道:“邰局,这是明天开会用的文件。”

 

“唔,好。”邰伟没回头,只应了一声道,“放那儿吧。”

 

文员“哎”了一声又说:“那邰局,我就先下班了。”

 

邰伟这时候却突然回过头道:“你等会。”他掐灭了烟,迟疑了片刻才说:“你帮我去楼下接待室一趟,拿个东西。”

 

 

方木等得几乎睡着了,才终于有人来拿走了外套。他其实没什么怨气可言,两个人再怎么不对付,当年一走了之的人终究是他,他就算有心要报复自己,他也只有逆来顺受的道理。他只是有些累,感情之事不比探案和线索,后者千头万绪,总有豁然开朗的时候;前者却有如深渊,他愈想,就愈被纠缠,就陷得愈深。

 

往后几天都是工作日,之前的同学朋友们给他介绍了几个客户过来,让他总算体验了一把从早忙到晚的滋味,其他事情也顾不得了。周五晚上,他回到宾馆,冲了个澡倒头就睡,睡到半夜却忽然听见一阵沉重的敲门声,吓得他登时便从床上跳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走近门前,轻声问了句“谁呀”,外头不见人回答,门倒是又被咣咣咣猛敲了几声。他一边想着自己最近应该没惹上什么仇家,一边去洗手间拿了刷牙的玻璃杯在手里,这才慢吞吞地把房门开了一条缝隙。

 

走廊的灯亮着,门外站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男人,头发凌乱打卷,两眼眯着,直勾勾地盯着他。方木有点茫然地眨了眨眼,他不太明白三更半夜的对方为什么要找到这里来:“邰伟?”

 

他说着,却还是抬手解开了门上闩着的锁链。邰伟摇晃着从门缝里挤进来,方木嗅到他身上冲天的酒气,这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但为时已晚,男人伸手抓住了他的肩头,脚下勾上门的同时把他一推,他整个人就直直撞了上来,凶狠地吻住了他。

 

这个吻来得毫无预兆,方木惊慌地一再闪躲,却更招来男人的怒气。墙角的方寸之地已经容不下他们的纠缠,男人近乎撕咬一般亲吻着他的唇,一只手扣着他后颈,另只手往他背心一抓,把他推向屋内,按倒在唯一的一张大床上。方木还不及起身,他就重重地压下来,又是狂风骤雨般的一阵热吻。方木极力想要躲避着他的嘴唇和身上刺鼻的酒气,无奈力气差他一些,对方又精通擒拿之道,他的上身跟胳膊被他死死地锁着,几乎不能动弹。他只好尽可能地瞅准他亲吻他的时机偏开头,同时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希望他能清醒。但对方偏偏不如他所愿——他吻着吻着,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就有些变了味道,原本垫在他身下的手抽出来在他身上胡乱摸索了一阵,竟然又往他上衣里探去。方木原本都有些逆来顺受地认了,见他还想要更进一步,又拼命挣扎起来,手里一直抓着的玻璃杯子举在半空,临到关头又放下来,脚下死劲儿一蹬,把他踹下床去。

 

邰伟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摔跌下床,就地打了个滚,脑袋接着撞上后墙,闷闷地响了一声。这时候他似乎才清醒了些,摊着手脚坐在地上,两眼看着方木,迷惑地眨了又眨。

 

“你他妈的——”他哆嗦着坐起身来,口不择言地骂,“再喝醉发酒疯,用脑袋撞墙去,别来找我!”

 

邰伟又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方木本能地往后闪躲,他倒也没再近前,只是垂眸看了看地上,低声说道:“我要是醉了……就好了。”

 

方木气得简直要掉泪,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估摸着刚才那句话不够出气的,他看他站这儿不走了,架势像是要耍赖,又拔高声调骂道:“滚!”

 

说话同时玻璃杯子也被他摔了出去,在地毯上骨碌碌滚了几圈,落在了邰伟脚边。他弯腰拾起杯子,小心把它放好在桌上,又跟来的时候一样摇晃着出门去了,脚下的步子沉重,倒像是被什么力道拖着身体。方木坐在床上盯着他,他前脚出了门,他后脚就把大小门锁门闩全都死死锁上。

 

他想不明白,不过是谈了一场短暂的恋爱,两个人之间怎么就有了深仇大恨,难道非要老死不相往来?

 

 

后来那阵子邰伟有意避开了所有可能与方木打上照面的地方——那天晚上之后他才意识到,敢情这些年只有自己是一厢情愿来的,人家走得利落,回来自然也不愿意跟他扯上关系,之前那些可有可无的交集,果然又是他会错了意。但细想下来也好,早在三年前他就该断了这个念想的,之后苦撑到现在,不过是因为不甘心罢了。

 

他又恢复到之前的状态,没了走神的借口,大半精力都还给工作。偶尔看到一两份提及方木的文件或是报告,他也就是多看上那个名字两眼,再没什么掀起波澜的理由。早就升到省厅的邢至森大概也听说了他回国的事,上次电话里提起来,他一句“没怎么联系”就打发了。

 

这样也不错,他想。

 

 

小米这些年干得不错,今年暂时接手了刑警队的事务,没什么意外的话明年就能转正了。邰伟对这几个老部下仍然很关照,遇到重案要案还时常跟他们跑跑现场,最近听说他们又被一桩案子难为得不轻,这天下班后便亲自捎了点夜宵,打算去慰劳一下大家伙。结果办公室门一开,里头却是烟雾先飘了出来,屋里头东倒西歪的众人一见是他,赶忙纷纷掐灭了烟头站起身来。

 

他皱皱眉,伸手把最近的一张桌子腾了腾,放下装着夜宵的袋子,又推醒一旁响亮地打着鼾的小米。“怎么回事?”他的语气不失严厉,“烧煤呢你们?”

 

小米眯缝着眼站起身来,挥挥手让众人把窗户和风扇都打开。他是很熟悉邰伟的脾气的,脑筋又转得极快,眼睛一瞄见桌上的食物就乐了:“哎哟,一觉睡醒还有吃的,伟哥你这是雪中送炭来了。”他又冲身后挤挤眼睛,“还不谢谢邰局!”

 

屋里一片此起彼伏之后,众人睡眼惺忪地凑到近前,一人轮着领走了一份盒饭。小米拿了自己那份,眼光一扫,却见角落里还有个人影,便过去推了推那人道:“哎,方木,起来吃点东西。”

 

靠在墙边的邰伟眼皮一跳——他抬眼看向揉着眼往外走的方木,眼神接着投向小米,还没等他说个所以然,余光却看见他晃了两下,眼看就要一头栽倒,便把长臂一伸,就那么刚刚好把他搂在了怀里。方木被他抱着,人却直往下出溜,额头贴着他的肩膀,邰伟几乎登时便注意到了异常的温度。他一手揽着他的腰,另一手往他额头上摸了一把,眉毛立刻就竖了起来:“你他妈搞什么玩意儿?”

 

小米被他这一声吼吓得直往后退,屁股挨着了桌子才勉强站稳。他茫然地眨眨眼,伸手指了指方木,小声答道:“那个,前几天案子不是没头绪么,我自作主张,找方木帮忙来了。”

 

邰伟怒气更甚——但他一扫屋里一片僵直不动的人影,又把嘴边的脏话憋了回去。再看小米也是胡子拉碴,形容颓废,他最终拧着眉叹了口气,摇摇头道:“行了,忙也有个度,让大家都回去,洗个澡好好睡上一觉吧。”

 

小米应了声是,眼睛又瞄了瞄仍然靠在他怀里的方木,看样子后者不是晕过去就是睡过去了,刚才那一阵动静就在他耳边,他居然一点察觉都没有。邰伟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他轻咳了一声,顺手把方木的一只胳膊绕过自己的脖子,撂下句“我送他去医务室”,就把人连拖带抱地拉出了屋子。

 

这时候已经夜深,离开了刑警队办公室的视线范围,邰伟谨慎地瞅了瞅四周,还是把自己的另一手穿过他膝弯,直接把他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方木原本歪着脑袋,一半悬空着一半挨着他肩头,这一下好像弄醒了他,他哼了两声睁开眼,看见他明显愣了一愣:“邰伟?”

 

“是我。”他应声,低头看了眼他那对扎眼的黑眼圈,只觉得刚才那股火气又上了头。方木轻微地动了动,好像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被他抱着,挂在他脖子上的手急忙收回,说道:“你干什么,要是有人看到了……你快放我下来。”

 

邰伟紧了紧手上的力道说:“半夜三更的,没人看见。”他说完这话,不见方木回答,便稍微低下点脖子,又道:“手。”

 

方木也偏头看了看四周,最后还是满脸不情愿地伸胳膊搂住了他。

 

 

医务室里的值班医生好像跟邰伟很相熟,一开口便半开玩笑地问道:“邰局,又来开药啊?”

 

邰伟在门外就把方木放下了地,这时候腾出一只手来,急忙摆了摆道:“不不不不,不是我,那个,我陪,陪朋友来着,他这烧得厉害,你给他看看。”

 

瞧见还有外人,年轻的医生会意地正了正色,点点头进里屋拿体温计去了。邰伟扶着方木找了张床位躺好,量完了体温,又把点滴打上,他才歪过头看着他,认真地问道:“你都开什么药?”

 

邰伟正在走神,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忙搪塞道:“我能开什么药啊,就那些杂七杂八的,跌打药酒什么的。”

 

方木没应声,两眼盯着他又看了会儿,才慢慢闭上,沉沉睡着了。他这一觉睡得相当之香,点滴打完了也不见有要醒的架势,邰伟困得没法,又不好一走了之,便只得在邻床上睡过了后半夜。清早两个人差不多同时醒了,躺在床上好一阵大眼瞪小眼之后,邰伟伸手一撑,利落地坐起身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烧是退了,力气却没回来,方木颤颤巍巍的,但这时候局里已经有些早起上班的警员,邰伟没法抱他,就扶着他慢慢地走。一路上两个人也没怎么说话,临到楼下,邰伟才喊住他道:“你先等我会儿。”

 

方木就坐在副驾驶里等着,看他一溜小跑去了街对面,半晌拎了两个袋子回来。“包子跟白粥。”他站在车外,举起手里的东西冲他示意,“我先替你拎着。”

 

他看了看那两个袋子,不知道该不该说谢谢,只好慢腾腾地推开车门。“不想吃包子。”他有些孩子气地说道,“腻。”

 

“我知道。”邰伟伸出另一条胳膊撑住他,“买的素馅儿的。”

 

“……”方木无话可说,只好强行从他手里夺过了袋子自己拎着。

 

 

邰伟送他到门口,伸头一瞄见里头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便随口问道:“这么整齐,你是要搬走?”

 

方木也没想太多,诚实地应答:“嗯,找到房子了。本来早就要搬的,结果中间出了案子。”

 

邰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直到转天早上,方木拎着行李箱离开宾馆,看见停在路边的大切时,才明白过来自己前一天早上说了句蠢话。他试图假装没看见对方,邰伟却已经摇下了车窗,冲他抬了抬下巴道:“上车。”

 

方木向着车头的反方向走了两步,他就把车子往后倒退两步;他又转过身来往车头的方向走,他偏又不依不饶地跟上来。来回折腾了几次,他心里忽然猛地一跳,意识到这场景实在跟六年前,他头次坐上他那辆破摩托的场景分外相似,脚步不由得停了下来。邰伟大概也想起什么,慢了半拍才又追上他,手底下轻轻按了声喇叭,重复道:“上车,我送你过去,这时候不好打车。”

 

周日清早,怎么也不会存在打不到车的问题。方木懒得和他辩驳这些,心想既然他非要送,他又何必非要多花这几十车钱,便把行李箱往他后备箱一塞,自己钻进了后座,又把住处的地址报给了他。邰伟嗯了一声,车子利索地调了个头驶上大路,果然畅通得很,来来往往的出租车就没少过。方木不想跟他有什么眼神交流,便转头看着窗外,看着看着却觉得有些不对,急忙坐直身体问道:“不对,你这是要去哪?”

 

前座上的邰伟带着墨镜,嘴角微微咧开一个弧度:“到了你就知道了。”

 

方木想也不想地伸手去拉门把,他却快他一步先锁了车门,叫他怎么都拉不开了。他用着蛮劲儿硬拽了几次,实在无计可施,便恶狠狠地透过后视镜瞪他:“邰副局长,你这叫绑架!”

 

邰伟也看了他一眼,看样子并不想再和他产生什么口舌之争,因而没再回答。方木心里知道他怎么也不可能伤害自己,但被他算计这件事本身就足够引起他的火气。他愤怒地抱起胳膊与他进行沉默的对抗,同时暗自下定决心——不管他带自己去什么地方,他都绝不会从车上下来。

 

大切东拐西拐,也不知道开了多久,最后拐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区,楼房很新,环境幽雅僻静。打从开进院门的时候方木就有点愣,等车子在楼下的车位上停稳,他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邰伟熄了火,下车从后备箱取了行李,又好声好气地过来给他开了车门,方木想了想,还是乖乖地下了车,跟在他身后,往那间他们一起挑选,他却从来没有进去过的新房走去。

 

他走的时候房子还只是毛坯,现在看样子住户不少,已经有了很浓的烟火气。他跟着他慢慢爬上五楼,一路看过来,大多住户的防盗门边上都贴着早前的春联和福字,有些外头还摆着地垫,偏到了他们这间,门边墙上还是空白的一片,老式的铁门缝隙里堆着不少灰,不像有人气的样子。邰伟摸出钥匙开了门,自己把行李拎进去,回头看他还在门外,便问道:“来都来了,不进来看看?”

 

方木只好抬脚走进去。屋里很干净,准确地说,甚至有些空旷——没有任何杂物,没有最基本的家具以外的东西,客厅甚至只摆了一张沙发,连茶几和电视都没有。他又往里走了几步,两间卧室里一间摆了张大床,另一间几乎是空的,只有一张干净的书桌——是他说的,要留一间当作书房。

 

邰伟在门口换拖鞋,又把另一双新的踢给他。“刚定了张新床,”他解释道,“估计明后天才能送来,你今天睡屋里,我睡沙发就行。”

 

方木沉默了片刻,转头看向他。“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愿意住在这儿?”他问。

 

邰伟笑了笑,早知道他会如此发问似的。“床单跟被罩刚换,都是新的。你喜欢的那些家具样式,单子、货号都还留着,再买也行。电视前阵子买了,我没顾上装,连箱子一块放在屋里呢。还有个实木书架,昨天刚订,厂家没货,说到货了就送来。”

 

他认真又耐心地一一解释着,似乎每一句话都和他的问题有关,但每一句话又都不是在回答他的问题。方木低头看了看脚边的拖鞋,慢慢地摇了摇头:“邰伟,我可能一直没有跟你说过——我最讨厌你这副自以为是的样子。”

 

看见男人的眼眸闪烁了一下,他憋了许久的怒气总算逮到机会,一股脑全轰炸给了他:“你凭什么表现得像个受害者一样,还要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你凭什么以为别人就该顺着你的意思来,就该按照你的方式过活?你总是莫名其妙地就替别人规定一切,你问过我的感受吗,你问过一句我愿不愿意吗?”

 

他说完这话,也不看他,大步上前拉了行李箱就往外走;但要出门就不可避免地要从他身边经过,和之前无数次争吵一样,男人依仗身形优势往门口一拦,堵住了他的去路。方木不死心地要伸手推开他,对方却顺势抓过了他的手腕一带,把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我心疼了。”他挨着他的肩头,声音低沉嘶哑,近乎哽咽,“木木,我心疼了……”

 

片刻的愣怔过后,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方木站在原地,最终慢慢垂下双手,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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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不开,爱越深越互相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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