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莫衍生/离月】重生之鬼族生存日记(十三)

十三、宫墙心墙

 

“……就是这样。”

 

他嗫嚅着,心虚地耷拉着脑袋,不敢与他对望。这么拙劣的谎言,连他自己都不能完全说服,更别提打消他的疑虑了。难道要对他说出真相吗?说出自己曾经十恶不赦满手鲜血,说出洪荒之力的来由与归属,说出一切他隐瞒着、假装遗忘了的过往?在他心中,一个声音鼓励着他,告诉他对方能够包容他的一切,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需要彼此的坦诚;但另一个声音却又提醒着他,眼前这个人再不是当初那个温柔如水宽宏仁厚的容若了——他有法子将离怨的心腹眼都不眨地斩草除根,也有着一身伤痕累累的战甲和一杆浸透血渍的长枪,仁慈早就不属于他。他没有办法说明白曾经和如今,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更没有把握让他相信与他相识相知的所有全来自于他的真心,而非逢场作戏。于是他只好以自己看了别苑里的藏书,因而习得了一些法术和武艺来搪塞他,但那日离怨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他知道,既然离怨有本事查到他的身份,那他的谎言败露,对离镜来说,只是时间问题。

 

他飞快地在心中想着这些,推算着他可能的回答,和自己的应对方式;然而令他意外的是,离镜却并未像他想象中一般对此事刨根问底,看向他的神情与同他说话的语气也没有半分怀疑,只是叹了口气道:“你要学也讲个章法,总是这般胡闹,伤了自己都不知道。”语罢他腾出一只手,便要来探他的手腕。南弦月方听了他这句三分责怪七分疼惜的话,耳朵里嗡嗡直响,一颗心砰砰直跳,几乎头晕眼花六神无主,但一见他伸手过来,他仍是本能似的将手缩回袖筒,随即又反应过来,讪笑道:“我好了,好了,我自己就是大夫,还不清楚么?”

 

离镜看看他,也没再坚持,慢慢把手收了回去。南弦月看着他的侧脸,只觉得那片印子甚是刺眼,但刚才他说去拿药,便被他拉了回来,搞得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去还是不该去的好。他坐在旁边踌躇了一会儿,见离镜又专心致志地粘那支玉箫去了,便偷偷摸摸地往后挪了挪,正打算拔脚开溜时,男人的眼睛却又瞟了过来,一道目光锐利如剑,看得他有如被定了身一般僵在了原地,身体半蹲半站,姿势滑稽得很。

 

“去哪儿?”他问。

 

南弦月伸手指一指门外:“我、我去拿药——”

 

离镜轻轻哼了一声,听上去有些嘲讽意味。南弦月只得又悻悻地坐下来,听他说道:“辚驰宫上上下下都被禁足,你到哪里去拿药?”

 

“禁足?”他一愣,“好端端的为什么会被禁足?难道、难道你父王发现离怨死了……不对,当时在场的人都死了……那是因为我们逃出去了,又回来了吗?可是……”

 

“好了。”离镜拍拍他的手,“都不是。”他否认过后,却又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我与他向来是对着干的,少一回不少,多一回不多,才被罚个禁足而已,算不得什么。”语罢他抬眼看向他,见他仍是一脸忧色,便笑笑,安抚道:“去睡吧,等过些天看守松懈了,我再带你四处转转。”

 

南弦月察觉到他有意隐瞒了什么,但眼下他不好再问,便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走到一半却又想起什么,回身问道:“那——你睡哪儿?”

 

男人又笑了,这次是真的有些忍俊不禁:“这辚驰宫比起整个大紫明宫是九牛一毛不假,但也总不会只有这一间卧房。”

 

南弦月还以为他会说自己晚些时候就进屋睡觉,他这么个回答让他实在有点失落。刚刚才说话说得深情款款的是他,怎么现在他又好像刻意要避着他似的?但他同时又觉得自己这句话问得生硬又古怪,听上去有些欲拒还迎,便也不敢多说,只匆匆止了话头,尴尬地冲他笑了笑,便闪身钻进了朦朦胧胧的床幔之后。

 

 

离镜坐在几案后面,看着屋里头的烛火熄了,才若有所思地转开目光,定定地盯住了桌上那一条挂着碎玉的箫穗。他看着看着,忽然眉头一皱,掩口低低咳了几声,而后又慢慢摊开手掌,一道细细的黑线不知什么时候从他指尖生出,一路朝着掌心蜿蜒而去。

 

 

往后几日,他还真像那晚所说,一直待在另座寝殿,除了每日午膳时来看看他,其他时间不知道在做什么。南弦月倒也不着急去见他,感情这件事乱得很,他心里千头万绪搅合在一处,怎么理也理不清,找他才是徒添烦恼。但他左看右看,这偌大的辚驰宫里却不见几个宫娥侍从,除了每日定时来打扫和传膳的专人以外,他大多时间就只看得到火麒麟,还成天地只跟着他跑,也不知道离镜一个人是怎么过活的。白天,他就跟火麒麟说说话,或者找点书看解闷儿,也转移些注意力,但到了夜半三更的时候,关于容若的一切就会止不住地从他脑子里往外冒,他每想一点就少一点,每少一点就痛一点。他想着自己在仙女庙抽到的那支签,想着那些说出口就不灵了的许愿,想着返程路上自己莫名的不安,每一个在当时看来无关紧要的细节,于他而言都成了错过的预言。他忍不住想着、悔着,如果他当时注意到这些,也许一切就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这幽暗阴冷的宫墙,没有那一天满目的血色,没有这个近在咫尺却远如天边的二皇子,只有他和他的容若哥哥……

 

忽地,他记起了那日被离怨缚住的小桃,当时依照离怨的旨意,她被几个侍从带走关押了起来,因而才没有死在红莲业火之下。他知道自己该恨她的,若不是出于信任,他们何苦要千里迢迢赶回鬼界自投罗网?但如今,他想起她哄他开心的样子也好,陪他解闷的说话也好,甚至是那天她跪在地上哭泣的样子,他都不会再有什么不甘或怨恨了,只是心里头又酸又涩,像是有口气憋在那里,吐不出,也咽不进去。

 

横竖是睡不着了,他便起了身来,绕开化了原形趴在门前好梦正酣的火麒麟,想着哪怕什么都不说,去看她一眼,也算没白费了一段主仆情分。但走出不远,余光却瞥见一角玄色长袍,不用猜也知道是离镜。这下可好,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停下脚步,回身道:“殿下。”

 

离镜眉头皱了皱,却也没再纠正他什么。他上下看一眼他,便解了身上披风,两手摊开伸向他肩头,半道却想起什么似的,又把手收了回去,转而将披风搭在臂上递给了他。南弦月起初没接,他也不收回,只将脚步往后一退,胳膊伸长了些,轻声道:“夜里凉,穿上吧。”

 

再推拒下去实在矫情,他应了一声,伸手接了过来。平时他最喜白色,几乎不曾穿过什么深色的衣裳,这一袭玄色的披风落上了肩头,便忽觉身上沉甸甸的,像是被什么重物压着一般。再看向他身上暗紫衣袍,几乎都像融进了夜里,他更是觉得心口闷闷的,很不痛快。离镜见他穿好了披风,点点头道:“既然睡不着,那便走走罢。今夜宫中有宴会,这里守卫松懈,出去几个时辰也无妨的。”

 

语罢,也不管他应是不应,便走在前头领起路来。南弦月本想着借机去看一眼小桃,孰料被他横插一脚,可鼓了几次劲也没敢开口拒绝,只得压抑下满心烦乱,勉强跟上了他。天色太暗,他也辨不清楚方向,跟着他东绕一圈西绕一阵,只依稀记得过了几道宫墙,避了几处岗哨,而后鼻尖忽地嗅到一阵扑鼻芳香,行在前头的男人也猛地停下了脚步,他猝不及防,几乎整个人撞在了他背上。揉着鼻尖,他退开两步,抱怨道:“干什么忽然停了——”

 

话音未落,手臂便被人紧紧握住,整个人被他拉得往前趔趄了几步。他瞧着男人的侧脸,平素总是淡漠孤傲的棱角好像融化了些,此刻的他不但双眼发亮,连面容神色都笼着难以言喻的惊讶与喜悦,连握住他的手掌都在微微发抖。他心中纳罕,便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目力所及处却满是开得恣肆的桃花,一树挨着一树,一丛叠着一丛,要比这天上的星斗还更璀璨似的,将整间荒芜的园子都沁满了芳香和鲜妍。南弦月惊叹不已,不由睁大双目,当下也忘了身旁的人是谁,几下便挣开了他的手,一溜烟跑进了层层叠叠的桃花之下,伸手拨拨树枝,捧捧花瓣,玩得自在又快乐,大小烦恼都被抛到了脑后;而离镜站在远处望着他,眉眼柔软地轻轻弯起,好似花瓣也落上了他的心头一般。

 

这厢南弦月玩得兴起,殊不知头上身上已落了不少粉嫩花瓣,只无意识地转过脸去,冲他笑了一笑,便见那人的身影一闪,在下一瞬已到眼前,一把便将他搂住,按在了一棵树干上。他吓了一跳,又闪躲不及,眼见他闭了双眼,嘴唇就要冲他吻过来,他急忙伸出手去,硬生生挡在了两人之间。离镜眉头一皱,便要拽开他的手,南弦月见状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与他相抗,两个人较劲一阵,谁也没讨着好,只得对望一眼,同时松开手去,往后退避开来。

 

离镜拧着眉头看他,眼里墨黑幽暗,看不出是什么情绪。被他这么一看,南弦月更是怕得要命,只觉得下一瞬他就会杀了自己。可他还不及逃离,他就又紧着步子向他走来,他走一步,他便退一步,最后退无可退,又撞回了方才那棵树上。离镜又走近几步,几乎与他鼻尖抵着鼻尖,呼吸压抑而滚烫。南弦月瑟缩了一下,别开脸去,又听他咬着牙根,极低哑地说道:“你究竟,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南弦月被他这声低吼似的话惊得浑身一震,一时间脑子没转过弯来,伸手推着他便道:“我,我突然记起还要去看小桃,就、就少陪了——”

 

离镜闻言却一把抓过他的手腕,逼问道:“你要去看谁?”

 

南弦月被他喝问得怔住,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他已经没法搪塞,只得哆嗦着舌头小声重复道:“小、小桃。”

 

离镜眸光骤然一冷,放开了他的手腕。

 

“死了。”他背过身去,不痛不痒地道。

 

南弦月如蒙雷击,呆在原地:“死了?怎么会……当时她明明……”他自语着,忽然瞪大双眼,恍然道,“你……是你……”

 

离镜冷哼道:“是我——”他拖长尾音说着,徐徐转过身来,“又如何?”

 

南弦月本能地往后退去,脚下不觉一绊,摔跌下来。他颤抖着,觉得浑身发冷,如坠冰窖,牙齿不住打战,好半晌才艰难道:“她,她虽有罪,但也确实迫于无奈……既然离怨已经死了,这仇便算报了,你为何、为何不能念在她从前忠心耿耿的份上,留她一命呐?”

 

离镜闻言,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一连笑了几声,才出言讽道:“你说的甚是有理,看来还是我慢待她了,我回到这大紫明宫既是托了她的福,委实该好生谢过人家。”他又走近几步,弯下身子,然后猛地抓起他的手,重重地按在自己胸口,咬牙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还应该再死一次,来报答她?”

 

南弦月拼死挣脱,跌跌撞撞地向一旁爬去,可离镜只一伸手,他就又被拉了回来。他蜷在地上,眼睛看着男人暗紫色的衣角,一时间竟觉得那上面满是血迹,泪也终是忍不住落了下来。这样几次跑了又被捉回,他心中的慌乱和恐惧交织在一处,终于哭出声来,抽噎着胡乱踢打他,边打边道:“你滚开,你放开我……容若哥哥绝不会这么对我,容若哥哥……”

 

这句话仿佛有什么魔力,男人的手僵在空中,掌心那团连着他脚踝的雾气徐徐散去,手掌继而慢慢放了下来。南弦月拿袖子胡乱抹着脸,也看不清他什么表情,只听他沉声道:“可惜,纳兰容若已经死了。”

 

顿了顿,他紧接着又低低说道:“我是离镜,我不是他。”

 

这句话的语气与方才所有都完全不同,但他还来不及去想究竟哪里不同,远处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火麒麟直直向二人冲了过来,又稳稳地停在了离镜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后者侧目看一眼他,又看向瘫坐在地上的南弦月,严厉道:“带他回去,若是再看不住,我拿你是问。”

 

火麒麟低头应是,小步走上前去,牙齿咬住他的衣领轻轻一甩,便教人落上了自己后背,一人一骑闪身便不见了踪影。而离镜仍在原地站着,胸膛剧烈地起伏,半晌忽然躬下身子猛咳起来,一连咳出好几口黑血,看上去才好过了些。喘息片刻,他站直身体,有些颓丧地走近一旁的桃树,扶着树干慢慢地坐了下来。

 

小的时候,这椒兰宫里的桃树还不似今天这样繁盛,母亲便带着他手把手地浇水、翻土,极为珍视地侍候它们。那时候父王也常常来到这里,他偶尔无心功课,便从书房偷溜出来,自己在树下睡个午觉,偶尔见他们二人对弈或漫步其中,心中便很是满足。后来,园子里的树长得越发好了,父王却不再来了,母亲也不再精心照料它们,只是将自己锁在宫中,呆坐或是哭泣,渐渐疯癫。他舍不得这些桃花,便代替母亲来时常照看,一照看便是百年、千年、万年,直到母亲逝世,故园荒芜,他也隔三差五就来看一看,学着当年她的样子,浇水、翻土……然而自她走后,这满园桃树便失了生机,无论他用什么办法,都再没有让它们再度盛放过,甚至连一颗花苞都不愿为他冒出头来。后来,父王一道旨意让他去了凡间,翻翻覆覆几世轮回,一晃数百年过去,他还以为这些桃树早就枯死,不想却在今晚悄然盛放,让他恍惚间以为又回到童年。只是时如逝水再不可追,而他想要抓住的眼前人,也好像离他愈发远了。

 

他心中苦闷,愁绪涌动之下胸口疼痛更甚,忍不住又咳嗽了一阵。他用指尖轻轻捻起一片桃花,目光却落在了手掌上——那一道黑线已经穿过了掌心,几乎生长到了手腕的位置。

 

“呵呵呵……”他低声笑起来,笑声沉重、苦涩,其中又夹杂着几声呛咳。待到笑声渐止,他慢慢握紧了拳头,将头靠住树干,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还有时间,一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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