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深海(7)

7.

 

久违的拥抱过后,两个人却都没了下文,这让尴尬成几何倍地增加。邰伟松开手,尽管少有地失态了,但他仍然注意到,刚才那个漫长得像是有一世纪那么久的拥抱之中,方木一直没有回应自己。他十分沮丧,偏又不愿意在他面前流露出半分,便主动退后一步说道:“唔,你,要不先收拾一下,缺什么的话,我陪你去超市买。”

 

方木如梦初醒似的,点点头挪动脚步,结果两个人又莫名有了些默契,一个往右一个往左,又一个往左一个往右,互相闪避了好几次,才总算先后从门厅逃离。

 

 

说是收拾,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大部分生活用品他都早备好了他的那一份。他把自己的一些文件书册暂时规整到隔壁屋的书桌上,又把最近常换穿的几件衣服叠好,放进衣柜的另一侧,就算收拾完了。邰伟在外屋,一会擦桌一会拖地,倒显得比他还忙碌一些。方木看看手表,见时间接近中午,便起身走去厨房,冰箱门一开,里头不出他所料,除了啤酒以外几乎就没别的,侧面塞着的两包挂面大概是唯一能果腹的东西。他叹口气,摇了摇头,回身正好看见邰伟拿着拖把,靠在门框上看他。

 

“刚搬进来,别做了。”他说,“我请你吃饭。”

 

方木想了想回答:“反正早晚都要买,冰箱总不能是个摆设吧。”

 

“也是。”邰伟没坚持,他放下拖把,把两手在衣服下摆上抹了抹,点头道,“走吧,一起去。”

 

原先他的记性是不错的,但这几年生病之后,脑袋就明显不够用了。在美国的时候他养成习惯,随身带一个小小的笔记本记录一些重要的事情,于是去超市的路上,他便坐在副驾驶,一边思索着一边写着需要购置的清单。邰伟开着车,等红灯时瞄了他一眼,轻声笑道:“嗬,才多大岁数,都用上记事本了。”

 

方木知道他并不是有意取笑,但也实在无法顺着他的玩笑说下去,便低低“嗯”了一声,没有说话。邰伟又看了看他,只觉自己好意活跃气氛却无故碰了一鼻子灰,也默默闭上了嘴。

 

 

周末的超市当然是少不了人的,尤其是在成双成对甚至拖家带口的人们之中,他们两个男人便显得格外扎眼和古怪。两个人都注意到旁人不时投来的眼光,尴尬之余,也急着要速战速决。邰伟推了购物车,有意在离他稍远些的地方跟着,看他一样样看了价签挑好了东西,再把车子推到近前接过来。他远远瞅着对方的侧脸,隐约感觉他多少是变了些,叹息之余,又觉着这场景有点莫名的舒服,跟那间空落了许久的大房子一样,忽然有了点柴米油盐的烟火气。

 

思索间,方木已经走到摆满各式调料的架子之前,低头聚精会神地瞧着手里的小本子。邰伟这时候想起来他从前总喜欢煮咖喱吃,说什么既省事又下饭,便伸手拿了盒辣味的。几乎同时,一旁的方木也伸出手来,方向却是奔着原味去的——结果两只胳膊就在半空中交错在了一起。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同时收回了手,也同时看到了对方手里拿着的,不同口味的咖喱。

 

“呃,那个,”邰伟用另只手挠挠头,“我记得你喜欢吃辣的?可能我记错了……”

 

“啊,是。”方木看起来也很尴尬,眼睛左右游移一阵之后答道,“你的胃,还是别吃辣了。”

 

于是两盒咖喱都被放进了购物车里。

 

 

这样一个看似平常的插曲,却让两个人都有些恍惚。方木几乎不记得自己后来又拿了点什么,甚至不记得邰伟说话的时候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两个人一前一后顺着人潮往收银台去了,才迷迷糊糊地回过神来。他原本就走在前头,便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摸口袋,可上下翻了几遍,却愣是没见钱包的踪影。邰伟看他站在那里发懵,心里也跟着一紧,忙问道:“钱包掉了?”

 

方木皱着眉回忆了一阵,又上下摸了一遍,最后才终于想起来,自己走前换了件外套,钱包估计还在换下的那件外套口袋里。邰伟听了松口气,摸了自己的皮夹,把银行卡从夹层里抽出来递给他。他向来粗枝大叶的,动作也是大开大合,抽一张银行卡的工夫,夹层里的一张纸片也被带出来,飘飘悠悠地正落在了方木脚边。他弯腰捡起了那张小小的纸片,翻过面来一瞧却愣住了:这是一张一寸照片,照片上的人神情忧郁,眉目青涩,刘海几乎遮住眼睛,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出那个人是自己。他捏着照片发呆,全不知排在前头的人已经结完了账,收银员催了他几句,他才急急忙忙接过了银行卡,同时顺手把照片塞进了衣服口袋里。

 

 

回程的一路上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到了家,方木忙着做饭,邰伟在旁边打下手,整个过程居然还能不通过任何言语交流,两个人都打心眼儿里佩服自己。等饭菜上桌,两人各自在两边坐定,抬头对上眼光,心里也同时明白过来,有些话到头来还是躲不掉了。

 

“还我。”邰伟率先向他伸出一只手。

 

方木低着头夹菜:“什么还你?”

 

邰伟把手在桌子上拍了拍:“别他妈装傻,还给我。”

 

方木皱了皱眉——他不喜欢对方习惯性夹杂的那句脏话。于是他没看他,只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然后咽进肚才说:“照片上的人是我。”

 

邰伟听了脸色一变——刚才那句话瓣儿是无心,现在看着他漫不经心的态度,他才真正恼火起来。他放下筷子,上身前倾凑近了他,同时压着火气低声道:“我不是来跟你讲道理的——再说一遍,把照片还给我。”

 

方木吸了口气,放下筷子抬头看他:“我也再说一遍,照片上的人是我,还是从我的学生证上撕下来的,那就是我的东西。”

 

邰伟的手握成了拳:“方木——!”

 

男人的声音低沉压抑,接近咆哮。方木眼也不眨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下一秒对方的拳头就会直接招呼到他脸上——但他没有。他愤怒地逼视着他,眼球发红,几近充血;但他的拳头最后只重重地落在了桌面上。桌上的碗筷饭菜被这一拳震得抖了两抖,两双筷子骨碌碌滚了两圈,落下了地;而他沉默了会儿,就风风火火地抓起外套,直接冲出了家门。

 

 

那天他没有回来;准确地说,往后一连好几天邰伟都没有回家。

 

头天晚上方木失眠了,他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认床,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如他所言,被褥都是全新的,他凑近去嗅,也只有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没有半分它原来主人的气息。他又翻了个身,半睁着眼望向天花板,顶灯是极为普通和老旧的样式,窗户缝里透进来的微风带着灯绳来回摇晃,仿若他仍然身处当年老旧的宿舍,他们两个人交缠蜷缩在阴暗逼仄的狭小空间里,抵死缠绵,难舍难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有些事他不敢回想。

 

 

第二天清早的时候新床送到了,是个一米二宽的小双人床,一个老爷们睡着足够宽敞。他把屋里的门窗打开跑味儿,又下楼买了盆绿萝摆在窗台上。无论从外从里,这房子的周遭环境,户型结构,他都再熟悉不过了,但身处其中的时候,又总觉得万分陌生,一如那天坐在他对面,用愤怒和失望的眼光看着他的那个男人。

 

熟悉又陌生,陌生又熟悉,语序的先后,语气和心境都全然不同。

 

晚些时候他和美国的父母亲通了视讯,三个人隔着电脑屏幕说话,除了母亲惯常的嘘寒问暖,就是一同沉默和叹息。挂了这边的,他又连上另外一条线路——对方是他在美国的医生。原先在美国,有些问题他们大可在每周固定的复诊时间详谈,现今隔了太平洋,视频中时断时续的画面,就成了唯一的参考要素。对方先是一如往常,问了些他再熟悉不过的问题,又忽然话锋一转,问起他的睡眠状况。方木想了想,还是诚实地回答自己最近睡得不好,昨天甚至还一度失眠了。对方听完,认真地在手边一一记下,又问他:“还做那个梦么?”

 

方木无意识地微微攥紧了手指。但随即,他又很快地摇了摇头,否认道:“没有,我很久没有做梦了。”

 

 

晚上他按照对方的建议,吃了点药才听着音乐睡下。这些药他吃了不少日子,连化学分子式都快背下来了,可它们都解不开那个疙瘩,也抹不掉那些死去的人和染血的记忆。美国的医生早前说,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叫“解铃还须系铃人”,要化解心理的障碍,就要从制造障碍的人入手才行。他脸上笑笑说很有道理,心中却想着——可那些系铃的人都已经死了。

 

最初他总是做梦,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一遍遍地重演亲眼目睹的死亡,一遍遍地体会自己的绝望和无力。后来依靠各种外力,他总算渐渐不那么频繁地做梦了,但同时,他对于情绪的感知也接近麻木,喜乐悲愁,无动于衷。

 

 

那晚他似乎做了个不同往常的梦,来得古怪去得匆匆,他像个悬浮半空的灯,在无边的雨幕中聚光在一个人身上,看着他在雨地里匍匐着,手脚并用地往前爬行。他看不清画面,也听不见声音,正想要凑近一些,梦就醒了。

 

醒来之后他坐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下了床走进浴室,才惊觉自己满脸是泪。

 

 

邰伟是在这一周的周末回来的。

 

那时候是深夜,天气还不算很凉,方木习惯开着门窗睡觉,听到屋门和客厅的动静就醒了。他闭着眼磨蹭了一会,还是翻身下床,借着四处透进来的光线,看见有个人影站在客厅,埋头胡乱翻找着什么。

 

好在他还记得对方的身形,没把他当成小偷对待。他轻轻唤了声邰伟,抬手打开顶灯:“你回来了。”

 

瞬间被笼罩在灯光之下的男人顿了顿,背对着他含糊地哼了一声。

 

方木靠在门边站着,他揉揉眼睛,瞧见对方的腰背弯曲的弧度古怪,便皱了皱眉,随口问道:“大半夜的,你找什么呢?”

 

男人还是没回头,手里的东西却一个不稳,稀里哗啦掉了一地。他急忙弯腰去捡,又猛地倒抽了口气,一手撑住桌面一手扶着后腰,站在那里动不了了。方木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连忙上前扶住他,又顺手把地上大大小小的药盒给捡了起来。对方满脸都是冷汗,下嘴唇被咬得通红,上嘴唇却是发白的,他用一只胳膊撑着他,感觉他浑身都在发抖。

 

“你,你怎么了?”他有些慌神,“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

 

“……没事,没事。”邰伟抓着他的胳膊,半晌才缓过气来,摇摇头道,“今天开会坐得久了,有点腰疼……你,你扶我一把,我去沙发上趴会儿。”

 

方木赶忙把他扶到沙发上,安顿好了之后又回身去翻腾那只乱糟糟的药箱。除了常见的纱布酒精以外,药箱里剩下的几乎全是各种止疼药和外用的药酒,靠近底部的缝隙里还有一小只安眠药的瓶子,里头已经空了。他说不出话,便把那几盒止疼药找出来,迅速地扫过包装上的日期和说明,拿了副作用最小的那盒,外加一杯温水过去。邰伟就着他的手囫囵吞了药片,脸色才慢慢好过了些,不像刚才那么惨白了。他怀里抱了只靠枕,闭着眼慢慢地喘气,汗珠从额角落下来,把棉布枕套都打湿了。方木见状,从茶几上抽了纸巾过来给他擦汗,他倒也难得温顺,一直不动也不吭声,等汗落了七七八八,才哑着嗓子道:“那个,箱子里有瓶药酒,红色盒子的……底下还有两贴膏药。”

 

方木应声起身:“我去拿。”

 

他手脚麻利地拿了东西回来,自己挨着沙发边上坐下,轻手轻脚地从后把他汗湿的上衣推高,眼睛却忽然捕捉到了什么东西。他抬眼看了看对方,还是犹豫着把裤腰往下拽了拽,那片印记这时候就看得很清楚了——他后腰接近腰椎的位置有片枪伤,中心的皮肤深陷,四周隆起,上下还隐约留着针线缝合的印子。他呆了呆,开口问道:“你,你什么时候……”

 

邰伟头也不抬地接过话茬道:“唔,那个啊,前几年的,现在早好了,至少还能跑能跳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当方木的手指触碰上去的时候,又本能地抽了口气。方木见状收回手,两手相对着搓了会儿,感觉掌心里头的药酒微微发热起来,才重新把手掌按上他的腰。邰伟在那头哼哼唧唧地指挥他,上下左右地乱喊一气,偶尔哪下他力道重了他还扯着嗓子吆喝起来,也不知究竟谁是病号来的。方木一直没说话,手心里的药酒干了他就再倒上一些,听着他说话声音由高转低,最后沉沉睡着还打起了鼾,才收回手,一边贴上一片膏药,又从卧室抱了被子出来盖住他。

 

男人趴在靠枕上,大概是止疼药和方木的按摩起了效果,他总算暂时忘掉疼,可以睡个好觉了。方木站在一旁,俯身给他扯了扯被角,又随手理了理他汗湿成绺的乱发,眼眸忽然一闪。

 

还不到四十岁的人,鬓角就已经冒出几根白发了。

 

 

慢慢地收回手指,他顺势坐在了地上,看着男人的侧脸发起了呆。

 

他总觉得他们俩还停留在早些年,他还没大学毕业,住的依旧是那个乱哄哄的八人间;他也还是刑警队长邢至森手底下一个普通警员,两撇小胡子从警校毕业那天就再没剃掉过,二十七八的人,愣把自己捯饬得像三四十岁。

 

而现今,他已经和当初的他一般年岁,而当年那个风风火火的愣头青,现在剃掉了胡子,却早已和年少轻狂,幸福时光挥手话别。

 

他们都不年轻了。

 

 

转天他醒的时候邰伟还睡着,他看冰箱里的存粮已经不多,就轻手轻脚地洗了个脸下楼去买菜,回来的时候在楼道里跟他撞了个满怀,两个人一阵重心不稳,险些从楼梯上直栽下去。他吓了一跳,抬头怒目而视,却又是一惊:对方比他还要狼狈许多,头发和衣服全是乱的,一只脚套着拖鞋,一只脚光着,就这么跑下了楼来。昨天晚上那股子酸涩又从心底生出,他不知该说什么,便低头叹了口气,组织了一下言语才道:“……我去买菜了。”

 

男人一手撑着墙,一手叉在腰间,喘着粗气看着他。过了会儿,他忽然抓住他的手腕,转身便直往楼上冲,步子一瘸一拐,速度却不见慢的。方木两只手里都提着东西,这一下被他拉得东倒西歪,只好一边跌跌撞撞地跟上他的脚步,一边哀声道:“邰伟,邰伟你弄疼我了……你放手——”

 

也不知对方是否听进去了他的话,在踏进家门之后,他最终还是放开了死死抓着他腕子的手掌——但随即他又转过身,把他按在门上亲了过来。

 

方木急忙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两手抵住他的肩头想要躲避,但男人的嘴唇贴上来,他又忽然觉得,这个吻和那天,好像完全不一样了。没有半分酒气或者怒意,连握着他肩头的双手只是虚抓的,他站在那里,身体却好似没有气力,比起不容置疑的侵占,嘴唇之间的碰触倒更像是在借着他支撑自己,隐约带着慌乱和哀求的意味,苦涩得让他不忍拒绝。

 

什么时候,他们已经丧失了用语言沟通的能力,平日说不出口的那些话,只能用亲吻才能说明;而他们早已不是情人,现今也回不去朋友,那么接吻的时候,他们在彼此心中,又是什么身份?

 

 

当他略微颤抖着,离开他的嘴唇时,他还是站在那里,双手垂下,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应。过了会儿,他慢慢睁开眼睛,面前的男人已经退开了些许,但这样的角度又刚好让他看见了他鬓角并不十分起眼的几根银丝,也想起了昨晚自己的感叹。

 

他们都不年轻了。人生都活了一半,还有什么事,是不能放下,不能重来的呢?

 

沉沉地叹息了一声,他垂下眼说道:“我的东西都还在呢。”

 

邰伟怔了怔,苦笑了一下。

 

“我……我忘了。”他又犹豫着伸出手,慢慢握住了他的指尖,“我想过了,照片是你的,你要拿回去也是应该的。现在你回来了,这就够了。”

 

方木又抬起眼看他——这么长时间以来,每一次与他打上照面,他都在等着对方抛出那个问题,质问他当年离开的缘由,或是像杜宇一样向他抱怨,控诉——但他没有。

 

有关于他离开的那三年,他除了腰上那个触目惊心,却一带而过的枪伤,他一句不曾问起,也一句没有提及。

 

他想从踏上回国的班机的那一刻,他就注定是要再一次沦陷的——因为,他明明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躲开他,却还是被内心所驱使,忍不住回到最初的地方,忍不住再一次向他靠近。

 

 

邰伟的身形忽然晃了两晃——原本背靠着门板,垂眸站着的人毫无预兆地向前走了一步,伸臂抱住了他。

 

“我回来了,邰伟,我回来了。”他把脸埋在他的肩头,瓮声瓮气地说道。这句话,打从踏上吉林的那一瞬间就涌出他的心底,却直到现在,才总算有了真正的归属,真正可以把这句话说得平心静气。

 

邰伟略微惊愕地偏头看着他的发顶,过了会儿,他闭上眼睛,伸手回抱住他,浅浅笑了:

 

“木木,欢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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