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莫衍生/离月】重生之鬼族生存日记(二十二)

二十二、莫道离别

 

南弦月端了矮几,又布好棋盘、座子,眼神犹豫再三,还是躬身拱手行礼,打算退出屋外,擎苍却忽然道:“坐。”

 

现如今,他们父子二人都坐了在软榻上,茵席平平展展,席镇摆得周正,想也知道这话是冲着自己说的了。他抬眼偷偷瞄一瞄离镜,见他眨了眨眼睛,便低头应了声是,在他身旁坐下,静静观棋。虽是父子,但二人棋风却大有不同:擎苍无愧于帝王之尊,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步步紧逼,凌厉狠辣;离镜则绵里藏针,避实就虚,每每将近山穷水尽,却又屡出奇招挽回颓势。他瞧了半盘棋,不觉阵势已悄悄转变,离镜持的白子已渐成合围之势,堵得黑子有些力不从心了。按理说,这之后不出半个时辰,胜负便能分晓;但关键时刻,离镜又偏偏有意让了他一子,将大好形势也自己堵死了。南弦月看得奇怪,不由皱了皱眉;擎苍手中拈着棋子,见状朗声一笑,又丢了回去。

 

“怎么,难道一盘棋也输不得?”他道,“今日没有君臣,只有你我父子,不必相让。”

 

离镜应了声是,又道:“但父王此番,却不是为了下棋来的。”

 

擎苍哼一声,抬了抬手。南弦月会意,起身将棋子棋盘一并收了,又斟了茶水,候在外间的随从也捧着托盘进了屋内,上头正是满满一摞竹简。南弦月接了过来,将竹简一一摆在矮几一侧,擎苍同时向旁侧的扶手倚了倚,顺带摸了摸上头包着的软布,点点头道:“倒是细致。”

 

离镜看一看南弦月,浅浅笑道:“这些日子已好多了,前阵子一日倒有半日睡着,大小琐事,都多亏了月儿操持。”

 

擎苍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片刻又收回来,低头抿了口杯中的茶水。南弦月听他夸赞自己,讶异之余不免有些赧然,便低眉笑一笑,又坐下来。离镜拿过桌上的竹简,一一大略翻看后,眉头皱了起来,又掩口低低咳了几声。南弦月见状连忙要起身去拿斗篷给他,他却抬一抬手制止了他,又放下竹简,轻声叹道:“儿臣惭愧,早前未曾为父王尽忠尽孝,现在心有余却是力不足了。”

 

他对面的君王闻言摆摆手,径直道:“说说看。”

 

离镜略微思索片刻,徐徐道:“儿臣在凡间这几世,虽然不过弹指一挥,却也有幸见识过几位帝王的治国之道、安邦之策。这最后一世,统御人间的是康熙皇上,他承继帝位之时,朝廷内外可谓忧患丛生,内外交困,而这朝廷之外的威胁,最大的便是时年镇守云南、广东、福建的三位藩王,统称三藩……”

 

他大略将三藩之乱的根源及后续的裁撤、平定之策一一说与擎苍,虽说已过去不少年头,但当年其中大部,都出自明珠之手,他看过几遍,便记在了心中。此时,将天族与鬼界比之朝廷与藩王,倒也无甚不妥:大紫明宫所处,正是云南一带,且鬼界地域辽阔,西接昆仑、西海,北连青丘、北荒,东往中原、人间,南通蛮荒、妖界,虽以一道忘川相隔于凡尘俗世,但扼守要害之地,东西往来通商,南北交互联结,都少不了鬼界涉足其中。此外,上古诸氏族之中,青丘狐族长年隐居,不问世事;凤凰一族凋零衰败,难以为继;南蛮妖族群龙无首,内斗不休;唯有鬼族统御大小部落数十,辖有精兵强将十余万,且千年来南北边境战事不休,如今的将士大多是久经沙场、无畏生死之人,即便与天族一战,鹿死谁手也未可知。再者,自遵从父神遗旨,归顺天族以来,天族之于鬼族一直防备重重,众族中数鬼族税赋最为沉重,每年还有三至四成的粮食收成,各地的奇珍异宝须得尽数上贡,军饷开支又被一再缩减,士兵与百姓们早已苦不堪言,怨懑丛生。而平叛鲛人一族之后,天族更直接派遣星官住进了大紫明宫,其人不但对朝政事务指手画脚,为人更傲慢非常,屡屡出言不逊以下犯上。碍于天族颜面,众臣自然不敢将他如何,否则此人脑袋落地之时,便也是天鬼二族开战之日;但数万年来累积的愤怒、压抑与屈辱亦到了将近溃堤的紧要关头,如若民变先于战事爆发,届时焦头烂额的便是大紫明宫,那道貌岸然的天君,只会乐得看着笑话,坐享其成了。

 

而这显然是擎苍和离镜都不愿意看到的。

 

 

听了他一番叙述,擎苍若有所思道:“那依你之见,为父倒该学学那吴三桂了。”

 

离镜淡淡笑道:“儿臣以为,父王绝不是吴三桂,那天君也未必比得了康熙皇上。”

 

擎苍对这话颇为受用:“接着说。”

 

离镜想了想,答道:“康熙平定三藩,其一在于各个击破,对吴三桂是非打不可,其他党羽则恩威并施,分化招抚,以削弱吴三桂的力量与士气;其二在于用人不疑,若非众多汉兵汉将出生入死,单凭八旗兵勇,怕是很难与三藩相抗。依儿臣愚见,父王大可反其道而行之,例如:收编各部落军权兵马统一节制,再与各部落头领另行封赏,予高官厚禄而夺军政实权,或将儿女亲眷迁入王城,以免遭人挑唆,起不臣之心;另外,我族虽然兵强马壮,但若与天族开战,仍未有十分把握,且南域妖族近来蠢蠢欲动,到时万一生变,难免被前后夹击……因此,不妨与素来交好的妖界几族联手,开放货运商路,同时调用部分精兵强将为我所用,如此一来西域、南蛮,大部便在父王手中,只需想法阻止青丘从中干预,此战便胜券在握,与天族划界而治,自然指日可待。”

 

他一气说了好些话,此时终于忍不住剧烈地呛咳起来,身子微微摇晃。南弦月忙侧身环住他,用自己的身体撑起他一些,又端了桌上茶水,试了温度后送到他嘴边;擎苍见状也皱了皱眉,伸手按在了他腕间,半晌叹了口气,收回了手。

 

“许久不曾说话,镜儿的见识谈吐,倒是越发广博了。”他说着,目光略带深意地看了看南弦月,又道,“只是玉魂一日不见踪影,那东皇钟便一日是个隐患。”

 

离镜咳了一阵,总算缓过气来。他坐直身体,从袖中取出一物,两手递予他道:“不瞒父王,早前儿臣巡察北境时,便已着人暗中查探,只是线索时断时续,才一直未及禀明。”

 

南弦月伸头一瞄,见他手上正是当时在北境,侍卫长从刺客身上搜出的玉石,不由讶异地挑了挑眉毛。擎苍伸手接过,眼神略略一扫,面色忽然沉了下来。他将玉石掂在手心,仿佛它触及了什么久远的回忆,使他沉吟半晌,才复杂地看向离镜道:“一眨眼,已经数万年了……当年玉魂遗失,确与北境无关,与你母亲亦无甚干系……然为君者身不由己,倘若有朝一日你登上王位,便会明白这其中道理了。”

 

离镜大约没料到他会忽然如此言说,浑身震了一震,才艰涩道:“……儿臣明白。”

 

擎苍点了点头,站起身道:“往后若有什么需要,尽可传信宫里。”语罢,他往外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你大哥所作所为,为父已尽数查明了……他戕害手足兄弟,私用岁蛊禁术,自是罪无可赦;但你既已亲手了结,你们二人这些恩怨便就此为止吧。”

 

离镜也跟着起身。他对父亲的补充并不意外,当下便应了声是;南弦月听见这话先是一怔,随即便反应过来,不由又惊又怒,脱口道:“怎么就算了?怎么能算了?他死了,做过的坏事便不作数了吗?”

 

他身边的男人闻声猛一扯他衣袖,低声喝止道:“小月!”

 

他这一句低喝出口,屋内的气氛也陡然将至冰点;而此时,门外传来一阵器物粉碎之声,三人不约而同地望过去,便只见得胭脂匆忙跑走的背影。离镜连忙挥了挥手,示意门外候着的几个侍从追赶上去;而擎苍转过身来,严厉地看向他道:“我鬼族之事,何时轮到你一个外人插嘴?”

 

南弦月一甩衣襟跪了下来,腰杆却挺得笔直,仰着头很倔强地说道:“小月是二殿下明媒正娶的,从不当自己是外人,也不觉得说这些有什么错;为君者,自是有诸多身不由己,那难道君上不也是为父者吗?”

 

擎苍听到此处,猛然喝道:“够了!”

 

离镜有些摇摇晃晃地跪在了南弦月身边,一面紧扯住他的衣袖制止他再胡言乱语,一面又请求道:“月儿素来心直口快,并非有意冲撞,还请父王恕罪。”

 

擎苍冷冷逼视着他,半晌哼道:“看在镜儿的份上,本君饶你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语罢他不再多言,拂袖而去。南弦月忙扶着离镜站起身来,后者拿起一旁书架上半人多高的一卷画轴塞入他手中,又冲他示意道:“快去替我送过父王。”

 

南弦月只好不情不愿地抱着画轴小跑出去,将其交予了擎苍身边的随从。然而一行三人脚步都在了院门开外,他又忽然说要看一看这画,南弦月便与那随从一起将画轴展开,却惊见里头是鬼界的疆域全图,期间大小城镇,部落郡守,边境地势,山川河流,均细致详实,毗邻的各族属地,也都一一标明。他从不知离镜什么时候有了工夫绘制了这么一幅详尽的地图,擎苍显然也未曾想过——他一时间怔在那里,呆望许久,才挥了挥手,让他们二人把地图收了起来。

 

待到画卷收拢,南弦月仍然有些发怔,只讷讷地对着擎苍的背影说了句恭送君上。孰料后者听了这话,却忽然停下脚步,回身挑眉道:“既然是明媒正娶的,那你打算几时改口?”

 

南弦月呆了呆,连忙纠正:“儿臣恭送父王。”

 

擎苍这才点了点头,身形眨眼便消失在别苑门外。

 

 

回到屋里,南弦月左想右想也不知他是何时抽得了空闲,竟瞒天过海偷偷绘了这么一幅图来;而他一再逼问,离镜也只是笑答:“我一向是个自在闲人,这么些年头无事便随手画上两笔而已。”

 

这“随手”画的,可绝不仅仅只是“两笔”而已。那日事毕,胭脂终于知晓了两位兄长手足相残的惨剧,心中大为悲怮,一时不愿回别苑来,外出散心去了;而南弦月原本就怕离镜为了乱七八糟的政务耗损精力,可他却还偏偏忙碌得风生水起,恨不得一朝一夕便把应对天族的所有方略都一一记录下来。他这一操心劳神,刚好些的身子便又撑不住了,连着几晚也睡不安生,总是浑身发痛,挨到天明才能勉强小憩。南弦月自然也是不敢睡的,可又怕自己控制不住前赴后继的瞌睡虫,便每晚都抱着他,身子与他挨得紧紧的,他有什么动静他好立即发觉。那时天还热着,他这么缠手缠脚地抱着他,身上总被捂得汗津津的,离镜察觉到了,便轻声道:“很热吧。”

 

南弦月半闭着眼睛,两手握紧了他冰凉的手掌,脑袋向他肩窝偎了一偎,柔声回答:“不热,我喜欢挨着你。”

 

离镜笑了笑,又忽地皱起眉头,身子不自主地颤了一颤。南弦月见状忙坐起身来,急道:“是不是又疼了?你别动,别动……”他说着,挥手点亮了烛火,又握住他的手臂,顺着经络和穴位慢慢按摩,然后是双腿,腰背……

 

如此忙了一宿,他身上的疼才渐渐退了,南弦月看他阖着眼睛像是睡熟,便打了热水来给他擦身,擦到面庞时心底忽然毫无预兆地一震,几乎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去,探了探他鼻间,而后又猛地缩了回来。他不知道自己刚才的动作出于什么,但恐惧在那一刹那被无限放大,使他不敢想象另外一种可能。他呆坐了片刻,又重新换了热水回来,一声不吭地帮他擦拭起上身和手臂,刻意不去看那条离他心口只有寸长的黑线。半晌,他似乎有些醒了,睁开眼,哑着嗓子唤他:“月儿。”

 

南弦月险些落下泪来,忙装作擦汗用衣袖抹了把脸,应道:“哎。”

 

离镜偏过头看他。

 

“你怕不怕?”他忽然问。

 

南弦月愣了愣,垂眸笑道:“什么怕不怕,你几时见我怕过……”

 

离镜握住他的手,让他的震颤彻底出卖了他。“你怕的,”他低声道,“你怕我哪天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怕你哪天睡了,醒了就再看不到我……”

 

手上的布巾掉落下来,他紧紧咬住下唇,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我也怕。”离镜转头望着床顶,微微喘了几口气后才继续道,“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要是真有一天,我连你也认不清,连自己也不知道是谁,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你就给我一个痛快,让我解脱了吧。”

 

南弦月扑了上去,紧紧抱住他哭出声来:“不许你这么说,不许不许……我会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

 

离镜轻轻吸了口气,他有些哽咽了:“我不想让你看见我那时候的样子,会吓着你的,听话……要是难受,记得左数第一个柜子里头有个暗格,里头有一小瓶酒,你喝了它,就能忘掉我了……”

 

南弦月哭着摇头道:“我不要,我说了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求你了,别丢下我,也别让我忘了你……我不想忘掉你……”

 

离镜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眼角落下泪来:“傻月儿……”

 

 

直到天色已大亮了,他才勉强睡了过去,眉头却还蹙着,神色也不大安稳。南弦月恍恍惚惚地坐在床边看他,尽管他从不敢去想剩下的时日,但只有他知道,厚实的被褥和柔软的衣料之下,男人的身体早已瘦得不成样子,近几日以来,几乎连坐都很难维持,更别说站立了……如果不是手上的粗茧和身上的伤痕,大概没人能够想象他们初见时,他曾穿了一袭英武的玄色铠甲,手持了一柄银光闪闪的长枪,曾一个挥手便教敌人尸横遍野,也曾用坚实的手臂将他揽进怀抱。而他,他百般作弄、折磨于他,可临到此时,他翻遍了医书、药方,寻遍大江南北,却只能束手无策。

 

此刻,他越是睡得沉沉,他越是心如刀绞,不觉一滴泪水落下,正滴在了他手背上。男人动了一动,几乎本能地伸过手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低低喃了一句别哭;而南弦月却像开了闸一般再忍不住,他跪倒在床下,用额头抵住他的手背,无声地嚎啕起来。

 

是,他好怕,又好恨,恨老天,更恨自己——

 

他是个大夫,却独独救不了心爱的人……

 

 

那一日他睡了好些时候,醒过来一连几天精神头却不错,还有情绪同他开几句玩笑,也没再提过要他了结自己之类的傻话。南弦月只管陪着他一起高兴,也放任自己不去想太多事情,万事都随着他的心意,他说什么、要什么,由着他的意思,哄他开心就是了。今日起早,他忽然说想吃他做的红糖糍粑,但家里没有红糖了,下人们虽然跑腿可行,却没他眼光毒辣,他便寻了个空一路快马出来,想着到集市买了就回去。

 

红糖自然是不难寻的;但回返之前,他想起自己昔日送他那条箫穗有些旧了,前阵子他吹曲儿给自己听的时候,玉箫仍是白白净净,箫穗却式样老旧,不免煞了风景,便还是下了马来,就近到一家店铺里买了料子针线,想着回去亲手给他再做一条。临出门时,他见一个少女正拿着掸子够门框上的尘土,却忘了手边摇摇欲坠的花瓶,便赶忙上前扶了一把。少女听见动静转头正要道谢,看见他却呆了一呆,惊喜道:“公子!”

 

南弦月闻声望去,一时间也呆住了。那少女见他迟迟不语,赶忙指了指自己道:“公子不认得我啦,我是小桃呀!”

 

“小桃?”南弦月大为错愕,明明当日在椒兰宫中的桃林里,离镜就亲口说过自己杀了她,二人还为此起了争执,怎么她竟又活了?他大惑不解,但也知道不能胡乱发问,便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桃把他拉到一边,自己扑通跪了下来,冲他磕了三个头,才直起身子,抹了抹眼睛哽咽道:“小桃给公子赔罪了,当年都是小桃的不好,才害得公子和殿下被奸人所害……幸得殿下宽恕,小桃才在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得以栖身,平日里做些活计来赎罪……今日小桃是来店里帮工,没想到能遇见公子……”

 

她越说越是愧疚难过,到最后竟还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南弦月心里百味杂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便伸手扶起了她,摇摇头道:“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你不必自责,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吧。”

 

小桃点了点头,又怯怯地问道:“敢问公子,殿下最近好吗?从前小桃偶尔还会见到他,最近却连一点音信也没有了……小桃承蒙公子和殿下的大恩大德,不求再能伺候左右,只想做些什么,来弥补当年的罪过,不然、不然心里没法安生……”

 

南弦月犹豫了下,还是没敢说出实情,只说离镜病了,一直在别苑里休养。孰料小桃听了,更非得去探望不可,说虽然没脸当面谢过殿下,但哪怕在门外磕三个头,多年的心愿也算了了;南弦月被她求得没法,便只好答应下来,带着她赶回了别苑。

 

 

然而,今日返程路上,他却觉得心中惶惶,连带着周遭葱绿竹林,细细风声都森冷寥落,不复寻常;而越是靠近别苑,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几乎让他喘不过气。行至门前不远,他依稀见得院外站了好些人影,便急忙跳下马来,小步快跑过去,又堪堪停下了;而门外站着的一众仆从宫娥一见他回来,便呼啦啦地尽数跪倒,哭声跟着连成一片。

 

南弦月见状呆站片刻,忽地双腿一软,栽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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